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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个狗娘养的!”他转动眼珠骂说:“原来朱四判官这杂种的老巢安在这儿了!”

  他怕被放风的匪哨瞧见,便沿着灌木丛爬开,爬过那块狭长的油菜地,爬到荒冷的蔓草丛生的坟场里去,找块草窝坐下来,取食干粮和麦饼。天色将近黄昏时了,他盘算着,在天色落黑后,残月未升前那段时刻,亲身爬到溪那边的树丛里去,探听探听那窝土匪在弄些什么玄虚?

  当然,为了壮胆子,他理直气壮的喝光了那瓶偷带出来的酒,然后便晕糊糊的闭上了眼,当他再醒来时,出山的已不是今夜的月亮,而是二天的太阳。

  “糟!糟!”他骂说:“这瓶酒又害了人了!原来自称海量的石二矮子,竟它妈这等脓包?!”

  喝,那边的锣鼓打得很急,不等谁去探听,他们竟明目张胆的一路敲打出来了!至少有几十匹马拉成的马队,旁的地方不去,竟像有小鬼领路似的,直冲着乱冢堆奔过来,马背上坐着的全是鬼,全是鬼!全是化妆成妖魔怪状的家伙,我它妈姓石的要是叫他们瞧见,就是块石头也该被他们敲散了,石二矮子眼一斜,瞧见那边有一处露出棺材的荒坟,便急忙爬过去,晃断盖板上的锈钉,一头钻进去了。马蹄声渐渐逼近,像打鼓一般的绕着乱冢转了一圈儿,突然在乱冢当中停住了。

  石二矮子把枪盖掀开一条窄缝,眯着眼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长衫的人被一群化了装的鬼围住,更有一支黑黑的匣枪抵在那人的后腰上。

  朱四判官真它妈够贪够辣的,石二矮子想:他既打算扮成会班子闯进盐市去夺回那六千大洋,又趁这点空儿在这儿绑票,真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了。

  “张会头,四爷我有话跟你说。”一个扮红脸判官的家伙说话了,从话里表明他就是朱四判官。

  “四爷……有话您尽管吩咐就是了……”那人声音有些僵凉,脸色也吓得灰败如土:“我张福寿那敢不听您的,只求您……”

  “嗯,我问你,张福寿,”朱四判官狞笑说:“你究竟是要死?还是要活?”

  “四爷……四爷……四爷您千万开恩,”那人扑地一声,直直的跪了下去,叩着头说:“可怜我家里还有一窝老小,我求您指点我一条生路。”

  “明天就是盐市太阳会的会期了,”朱四判官说:“盐市上不知是谁想出的歹法儿,想骗四爷我去上当,他们先把你们这帮作会头的找去商议,串通了谋算我一个人,——你们一共廿二班会,每会都戴上暗号,咱们即使冒充玩会的人,一进去也像飞蛾投网不是?嘿嘿嘿,谁想我朱四判官决不是爱上当的人,对罢?”

  “四爷,”张福寿又叩头说:“这些我都已跟您说明了,若敢有一字瞒您,您把我头上打八个窟窿也不多。只求您开恩……”

  “好罢,我一向不喜欢过份难为人,”朱四判官说:“你要是想活,你就领着咱们这个班子进盐市去,就说是张家村的会班子,咱们活着出来,立即就放你,你若是走漏风声,那就先杀你,你答应了,就是生路。”

  “我……我……我答应。”

  “上……马,”朱四判官喊说:“从小渡口进盐市,马匹寄在祝家庄,今夜落宿高升店,明早起会时,咱们排在李家庄花船队的后头……”

  一直等到马群去远了,扮长头夫人的石二矮子才敢从烂棺材里爬出来,犹自伸着舌头。

  “乖乖隆的东!”他自语说:“怨不得连关八爷那种好汉子遇着他也会吃蹩,原来四判官的脑袋长有螺旋纹路,它奶奶的,他会先捉一个会头来敲出盐市的底细,若不是我石二矮子亲眼见着,差点被这只老狐狸斗赢了这一着儿了……”

  他不能再停留。

  他必得赶回盐市去,把这消息带给方胜。明天可不就是三月十九会期了。

  喧哗声浪传着……

  初升的太阳暖暖黄黄的照在赛会场上。

  广大的赛会场几乎被上万的人群挤满了,盐市所举行的迎神赛会,场面之大,花样之多,可又比万家楼赛会喧赫多多了。廿二个会班子,整整齐齐的排在广场中间,每一班会,不算锣鼓手和乐器手,总也有五、六十个人,扮鬼的、扮神的、扮蚌精扮钓翁扮担手扮彩女扮飞禽走兽的,可以说应有尽有,看会的人群会指出这是南天门八帅,那是醉八仙,这是姜子牙,那是五阎罗,这是鬼王,那是鬼卒,这是马面,那是牛头,这是脚踏风火二轮的哪吒三太子,那是架鹰牵獒的灌口二郎神……但等各班的锣鼓声和乐声一响,人们圈着手喊叫也听不见了。

  风把广场前十二面神幡吹刮得拍刺刺的响,真像是半空舞动着十二条长过一丈的巨大的蜈蚣,场前正中安放着一只千斤铁鼎,鼎心满烧着檀香块儿,火焰冒有三四尺高使周围弥满沉檀的香味。锣鼓声升腾上去,顶动了天顶上的云块,不断飞翻。

  “起——会!”一个披红袈裟的僧侣高喊着。

  广场中的方阵变成了逐渐伸展的长蛇,这长蛇游过香棚,游过临时架设的摊市,一直游进盐市的大街。大街两边,家家户户的门全是大敞着的,门前设着香案,檐下悬着拖地的龙鞭,会班子经过那儿,那儿就响起震耳的鞭炮声……

  各会的最先头,由铁扇子汤六刮哗哗的耍动那把金钱伞开道,后面跟着两排分披着红黑两色袈裟的和尚,托着钵,宣诵着经文。

  “嗨,真想不到,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刻,今年的庙会比往年更要热闹。”一位挂念珠的老太太扶着拐杖说:“阿弥陀佛神开眼,保佑盐市罢……”

  “甭光顾着念佛,老太太,”一个红脸的汉子弯下腰,靠着她耳朵说:“今年不光是为迎神才行赛会的,等会就要生岔事,枪子儿呼呼不长眼,有动静时,你得快些退进屋里去……”

  “今年的会虽很热闹,”一个小伙子说:“只可惜差一样——没有闺女出来跟咱们唱鸯鸳和(一种男女对口唱的情歌。)啦!”

  “算啦,老弟……三月十九太阳会,老袁家的闺女跑一对,那种日子早过去啦,如今是什么年头?”一个叹着说:“你若想调情,等这场火打完,不死再说罢。”

  小伙子红着脸溜掉了。

  事实上,每年举行庙会的时刻,也正是盐市上青年男女谈情的好时光,冶荡的春风吹拂着,锣鼓声那样激奋,弦乐和管乐声又那样柔媚,看庙的闺女们一个个打扮得那么鲜艳,像一粒粒成熟的红叶,确使小伙子们动情,传说在十多年前的庙会上,有个开酒坊的老袁,他的两个闺女就是在一夜之间跟两个外乡小伙子私奔了的,所以人们才把它当成一句俗语。但今年行庙会的前夜,盐市各户都接到保甲转来的通知,大家心里都有了戒惧,闺女们看庙会都不离宅门,再也难见往昔那样的情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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