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页 下页
六十七


  “虔诚啊!”

  婆婆支起脚来,搀着媳妇,从宫保巷口向十字街那一头望过去。只见高挑挑瘦伶伶的一个身影,日头下,一闪,早已蹿出了檐口。纪姐两手捧起一束长香,五六步跑上了大街心,膝头一软,整个人趴伏到了第一座神轿门前。观音菩萨,早已换上了新妆,一身喜红绸缎坐在一蹎一跳的神轿里,瞇着眼,雪白的脸膛红噗噗的,给搽上了胭脂。街心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道士剥光了衣袍了,浑身,白精精,只绾着一条红绣小肚兜,入了神,踩着碎步,跌跌,撞撞,绕着神轿自顾自转了开来。滴溜溜,停下了脚步,站在街心翻起两只血丝眼,愣愣地,望着中天上那一团白晃晃的日头,眉心一皱,把手裹一柄七星剑,亮了亮,往自己肚腩,锉了进去。一个回身爬上了第一座大轿,整个身子趴伏在黑熏熏雕花金漆的神轿门上,抖索索,只管喘着颤着。一张脸,煞白了。半天哀哀长长叹出了一声,苦,一抽手,朝着观音娘娘血潸潸地拔出了剑,整个人,一头,栽倒在街心上,瘫成一团。六座神轿抽抽搐搐登时起了一阵痉挛,轿夫们唉唷一声。蹦着蹶着,蹎着跳着,癫癫狂狂痴痴愣愣地满街冲闯了开来。水檐下跑出了五六个小泼皮,拿着一瓶高梁,哈着酒,一口一口往那小道士肚腩上,喷洒了过去。漫天炮花,红艳艳血泼泼的一片绽了开来。一时间整个吉陵镇心十字街口,鞭炮,檀烟,酒气,汗酸,弥漫成了一片。

  看迎神的妇人,挨挨挤挤早已站满了宫保巷口。有个大娘手裹抱着洗脸盆,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盘在顶心上,支起脚呆呆地看了半天,揑住鼻子,呵嚏,呛出了一声来:

  “造孽啊。”

  “这些男人!”

  “这个法师是谁呀?年纪轻轻的。”

  “郁道士的小孙子啊。”

  “郁老道,人呢?”

  “年纪大了。”

  宫保巷里那个中年男人拖着木屐,踢跶,踢跶,踱了出来,手裹一把小锡壶凑在嘴皮上,一口一口只管啜着酒。听见妇人们的话,笑了一声,接口说:

  “郁老道吗?死了,去年秋天得了个疯病,半夜跳井死了。”

  “哈——乞!”

  大娘打了个喷嚏,呆了呆。半晌,啊的一声,把脸盆往巷口老槐下一放,抢上了街边来。

  只见大街上那郁老道的小孙子慢吞吞撑起了身,掀开眼皮,望了望,追着小泼皮们晃晃悠悠地,满街,游走了起来。檐口一身红绸,日头下,闪了闪,蹿出了一个年轻的街坊妇人,打起赤脚,举着香,往街心上一趴。八个轿夫一声哼哟耸起了腰来,弓着背,顶着第一座大轿裹的观音菩萨!一脚,一脚,踹了过去。她家男人追上了大街,咒着,笑着,一把绞住了她那一窝子乱蓬蓬的头发,两个耳括子,狠狠地,揪回了店檐下。妇人撒起了拨,手一甩,索性往街边一跪,扒开心口喊起了撞天的冤屈。一转眼大街两旁,店门口,发了声喊,跑出了一家家老少妇人。鞭炮四面八方飞逬了过来,一簇簇,一篷篷,绽响在街心上。日头,白晃晃。六座八抬神轿头尾相连,一条火龙似的早已冲闯过了镇心十字街口。石板路上黑压压一片,跪伏着五六十个街坊妇人,一个个,低下了头,把一束长香朝着观音菩萨,高高地举到了眉心上。

  “罗四妈妈!虔诚啊。”

  宫保巷口那个中年男人喝着酒,呆呆地看着,忽然,嗤的一笑,呛出了两口酒来。大娘抱起脸盆,盘着那一头湿漓漓滴答答的头发,一转身,正要走回巷里,听见了这话,呆了一呆。

  “罗四妈妈?”

  “万福巷裹有名的罗老鸨,罗破车,罗四妈妈哟,街心上跪着的那一个,白白嫩嫩,福福泰泰,不就是?光天化日,带着姑娘们跑上大街卖相来了。”

  “虔诚啊,大热天,一窝子跪在街心上。”

  “刨了她.娘卖皮的。”

  那中年男人龇起了牙来,骂了声,一回头,瞅住燕娘睐了睐眼睛。

  燕娘打了个寒噤。回头望了望婆婆,她老人家早已挤出了人堆,在巷口一株老槐树下找了个青石墩,坐下来,独个儿向着天光,揉着腿肚子。巷里一家门口矮板凳上,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小户女子,哼哼唱唱,低着头,奶着怀裹的娃儿。箜箜箜,传出了木鱼声。燕娘把背兜扎紧了,走了过来往婆婆身边,挨了一挨。婆婆抬起了头,眨着一双泪水蒙蒙的老花眼,呛了两口,拍了拍媳妇背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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