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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哥儿乖。”

  “娘,你哭了?”

  “坐坐就好。”

  “娘?”

  “菩萨回庙了,咱们赶去烧个香,天黑前,就过河回家吧。”

  婆媳俩,望望大街。

  空荡荡的十字街口,只见一个老妇人背着红布包袱,满头花白,独个儿朝向远去的神轿,日头下,静静跪伏着。满街看热闹的人喝醉了一般,痴痴癫癫地追赶着那六座一蹎一跳的神轿,一路,放起花炮,送观音娘娘回门去了。

  黑熏熏金光灿烂的一座大庙,从山门远远望进去,大殿中,一座雕花金漆的桧木神籠,香火缭绕,挂起了红绸帐幔。满殿影影幢幢,红幽幽地,点着五六十盏长明的佛灯。

  庙门口白花花一片场子,日头下,烧起了好大一铺炭火。

  庙前那一条大街,蓦地里,涌起了黑压压一阵波涛。燕娘紧紧搂住婆婆,背着孩子,跟上了那满街送菩萨回门的香客,挨挨,擦擦,冲冲,抬抬,挤到了庙口。抬头一看,山门上,黑黝黝四个金漆大字,可不就是——

  慈。

  航。

  普。

  渡。

  “娘卖皮的,挤甚么?”

  有人骂出了一声。

  燕娘脸一红,支起脚,四下裹望了望。那罗四妈妈拖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姐儿。一路拨着膀子,挤进男人堆里,笑盈盈,站到了庙口山门下来。七八个花衫姑娘跟住她,一窝鸡似的。

  “对不住,虔诚,虔诚。”

  “刨了你。”

  燕娘身边那个中年男人捧起小锡壶,啜着酒,听见了香客们一声开骂,笑嘻嘻地龇开一口黄牙来:

  “大黟儿,赶鬼门关吗?把庙口都挤垮了啦。”

  燕娘挽住了婆婆,张望着,忽然心中一腻,回过头来,看见身后紧紧挨磨着那个中年男人。一张酒糟脸皮泛着青,往她脖子上,抽抽搐搐,只管喘着吸着。两下里打了个照面,男人笑了笑,瞅住她,对着壶嘴又喝了一口酒。燕娘呆了呆,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突突乱跳,脸上一热,浑身泛起了寒傈来.

  “老色鬼!”

  这么一想,心上有点发冷。

  庙前那一片场子,日头下,炭火烧得通红了。

  郁小道士把身上红绣肚兜一把扯了下来,赤条条地,早已迷失了心神了,低着头,合着眼,陀螺似的绕着炭火滴溜溜,滴溜溜,只顾兜个不停。那光景,彷佛新年开春,咚锵咚锵一片锣鼓点子裹,喝醉了酒的喜神,蹎蹎跌跌,踉踉跄跄,绕着场子舞了开来。

  人堆里蹦出了那一窝子小泼皮,含着高梁,追着小道士,往他身上一口一口喷起酒来。整个庙口,一时间,吆喝诅咒笑骂响成了一片。

  小道士把头一抬煞住步子,晃了晃,翻起了两只白眼愣瞪着石阶上一座大庙。好半晌,机伶伶打了两个冷颤,这热天中午,彷佛寒冬腊月光着膀子站在北风上,浑身索落落,抖了起来。日头下,一匹剑光,小道士把手里那柄七星剑,反手!一锉,攮进了自己心口。一回身,白精精血潸潸的一条细小身子,展亮在菩萨眼前。四十八个轿夫沉沉唉唷了一声,耸起肩膊来,高高地,抬起了观音娘娘。六座神轿蹎着跳着,哼哼,嘿嘿,闯过了场心上红嗞嗞一大铺炭火。庙口,山门下,静悄悄的一片早已跪满了进香的男男女女,把手裹一束长香,捧到了顶心。燕娘趴在婆婆身旁,中午时分,耳边彷佛听见庙后那一座磨坊,五六座水车喀喇喇,喀喇喇地,自管转个不停。

  只见黑鳅鳅汗漓漓的四十八条身子,佝着腰,弓着背,抬起六座大轿,一身红妆的观音菩萨,一步,一步,踩上了庙前一片石阶。

  庙门大开,黑洞洞的一座雕花金漆神籠,红幽幽,点着佛灯。

  燕娘心中一动,回过头来,忽然眼睛一花,彷佛看见了人堆里一个浪人,愣睁睁的只管瞅着她。两个眸子,日头下,洞亮亮两撮鬼火儿,像疯子一般。燕娘呆了一呆,石阶上轿夫们弓起了腰喘着呵着,冲着抬着,一声哼嘿终于跨进了庙门,六座神轿起了一阵痉挛。轿夫们抖索索打了个寒噤,倏的煞住了脚,一阵踉跄,蹎蹎跌跌,十来步又蹿回了庙门外。半天只听得“唉唷——”,四十八个轿夫,幽幽长长地呻吟出了一声来。那六座神轿,三进,三出,闯进了庙门。剎那间,清磬数响叮叮当当从大殿中传了出来,梵唱声起。满殿钟磬木鱼中,庙门外,白花花的一条石板大街,整个吉陵镇早已烧着了一般,噼噼啪啪,如火如茶地,飞迸起漫空鞭炮。好个艳阳天,彷佛落起一天灿烂的花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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