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页 下页
六十五


  “小儿夜哭,受了惊。”

  “可不是。”

  “镇上老店年深日久,阴气重。”

  “是啊。”

  “搬了家,就好了。”

  “如今不闹了。”

  “保林他呢?今天怎不跟他媳妇也来烧个香?”

  “买了艘乌篷船,贩货去了。”

  婆婆搓了搓腿肚子,把茶喝了,提起香烛篮子,撑起了膝头。

  “老人家急甚么啊?再坐坐,菩萨十一点出巡,绕境一周,回到庙里也快一点了,早呢。”

  “今年,可热闹。”

  “晚上还绕一次,那才热闹!”

  纪姐顶着大日头慢慢烧完了两刀金纸,站起身,拍拍腰杆,叹口气,拈起一束香朝檐口拜了拜,走进了店裹。半晌,端出一盘瓜子,笑嘻嘻挨在燕娘身边坐了下来,勾过一只限,看了看她身子。

  “快生啦?”

  “早呢。”

  “真好福气!”

  “纪姐,你自己也该生一个了。”

  “没这个命哟。”

  老少三个妇人坐在顺天堂药局门口一条长板凳上,望着大街。

  满街的天光。

  日头上了中天,十一点钟。燕娘背着孩子坐得累了,悄悄地,解下了花布兜把哥儿抱在怀里,摊开自己心口,喂起了奶。街对面一家铺子,檐口下,一串一串挂满了晒干的大红辣椒。人来人往的一条大街,一时间,彷佛沉静了下来,那群小泼皮吆吆喝喝的不知闯到那裹去了。燕娘一抬头,看见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妇人家,驮着红布包袱,佝着腰,慢吞吞走过大街。一个白痴,蹦着,蹎着,喜孜孜地跟住了她。燕娘心中一动,那一头蓬蓬耸耸的花白,一转眼,消失在人堆里。大街上妇人们氤氤氲氲地烧起了满炉香,高高低低的檐口,漫起了一片檀烟,临街一口一口黑铁锅里,红通通的火舌日头下吞吐了上来。这中午时分,大街后,隔着两条巷子,田裹的水车喀喇喇喀喇喇,转个不停。

  街的那一头,远远地响起了鞭炮声。

  纪姐呆了呆,把手里那盘瓜子往供桌上一撂,趿起拖板,蹬蹬地,跑出了水檐下。满街烧纸的妇人采出了头来,觑起眼睛,白灿灿一片天光裹,朝街口张望着。县仓过去,万福巷口瘦楞楞孤伶伶的一株苦栋子树下,蹿出了那十来个小泼皮。一个个打起了赤膊,绾着一条短裤头,狼奔狗突地点起手里的花炮,往店家门口一枚一枚炸了过去。一面跑,一面满街鼓噪了开来:

  “迎观音娘娘!迎观音娘娘啊!”

  婆婆眨了眨眼望一望天顶那团日头,把茶放下,站起了身来。

  “咱娘儿俩慢慢走去吧。”

  燕娘点点头,拍了拍自己的腰身,把哥儿驮上了背。婆婆帮着她扎紧了布兜,提起香烛篮子,回头向纪姐谢了一声:

  “虔诚。”

  婆媳俩走上闹哄哄的大街,进了镇心。万福巷口,早已堵满了看迎神的妇人。

  黑压压一片人头,望进去,满巷烟烟蒙蒙,一时间只听见鞭炮声,喳呼声,唉唷声,混响成一片。

  “鲁家婆婆!虔诚啊。”

  巷口对面,茶店裹走出了一个四十几岁的好看妇人,把手里一盆水,白花花,泼出了街心。日头下看见了婆婆,一脸笑,走上大街拉了拉她袖口。婆婆一回头,呆了呆。

  “祝嫂!虔诚,虔诚。”

  “您老人家看看这些男人,闹起菩萨来就鬼迷心窍,没完没了。”

  “可不是。”

  “半年,没见啦。”

  “我这个小孙子得了夜哭症,如今好了,带他来给菩萨磕个头。”

  燕娘看了看茶店里,影影幢幢,坐满了坳子裹来的男客人。几十双眼睛,洞亮亮,只管望着对街万福巷口。燕娘脸一热,跟着婆婆,走过去了。一回头看见那祝家妇人抱着水盆,笑盈盈站在檐口下,拍了拍身上:

  “小嫂子,喜啊。”

  婆媳俩顺着南菜市大街,走下了十来家店铺,折了个弯,拐进阴阴湿湿的宫保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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