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果园城记 | 上页 下页
期待(2)


  我们全坐下来。徐大娘坐在下面网凳上。徐大娘的确老的多了,她的原是极强壮的身体衰驼了;她的眼睛看起来很迟钝,脸上的皱纹比先前更深,皱褶更大;她的包着黑绉纱的头顶,前面一部分分明是秃了的,面其余的几乎也全白了。

  “你在外边好吗?”她用袖子擦眼睛,没有留心我望着她时候的惊异。“听说你也一直没在家——这些年你都在什么地方?你看见过立刚没有?”

  一阵莫大的恐慌,我对老太太怎么讲呢?我跟她说她的好立刚死了吗?早就被人家枪毙了吗?幸喜她的注意并不在这里。人们说老年人就是长老了的小孩,这指的正是徐大娘。徐大娘正在一种天真的兴奋中,什么念头在她心里转哪,你心里会说:她这么忙?

  “你接到过他的信没有?”她的老眼犹疑不定的转动着,随即加上一句。说着她站起来,一件别的事情分明又引动她了。

  徐大爷,像罪人般一直在旁边被煎熬的徐大爷,在他们遭遇的不幸中,长期的悲苦绝望中,他显然学会了体谅忍耐。

  “你又?……”徐大爷可怜的瞧着他的老伴,从他的神色上,你很容易看出他在向她乞求。

  徐大娘干脆回答他:“你别管!”

  “可你这是干什么呀?你这是?”在绝望中,老头子的声音差不多变成了呜咽。徐大娘可没理他,徐大娘一直朝里边去了。

  现在我仔细的观察徐大爷。徐大爷也老的多了,比起徐大娘,我要说你更老了。因为打击对你来的更重,你心上的负担更大,你的痛苦更深。因此你的眼睛也就更加下陷,在昏暗中看去像两个洞;你的头发更少更白,皱纹同样在你脸上生了根,可是你比你的老伴徐大娘更瘦,更干枯,更惨淡;你的衣服是破旧的,要不是徐大娘催逼,你穿上后决不会想到换的;你的钮扣——自然是早晨你忘记了,上面的两颗你没有扣上。精神上的负担给人的影响有多大呀,徐大爷?你在我对面几乎始终没有作声,眼睛茫然向空中瞅着,慢吞吞的吸着烟。烟早就灭了,可是你没有注意。你的眼里弥漫着泪。看了你的可怜的软弱老态,人决想不到你能忍受这么大的痛苦;而事实上,要不是你的一把年纪支持着你,你会忽然倒下去,用头撞着地或是桌子,你会哀伤的像孩子般痛哭着说:“让我说出来吧,我受不住。让我全说出来吧!”你不会吗?你会的,即使在一个后辈面前你也会的啊!

  那么,试想现在我能讲什么呢?面对这个老人。

  “这城里变的真厉害,”我说。我们于是从这里开始,从这里谈到城隍庙,谈到地方上的奇闻,谈到最近两年来的收成,慢慢的,最后我们谈到他的女儿,徐立刚的妹妹。

  这些自然是无聊话,敷衍话。当我们谈着时候,我深信徐大爷大概正跟我同样——我们心里同样回荡着另一件事。为了害怕,为了避免触到它,我们才提出这些问题。但是除此之外,对着这个可怜老人我又能讲什么呢?一切正如料想;他的田地近年来收成很坏,他平常很少想到它们;至于他们的小女,那个我最后一次看见她还用红绒绳扎着双道髻的淘气小女孩,她也早在两年前出嫁了。

  接着我们又不得不静默下来。在我们谈话中间,柜子在卧房里响着,徐大娘终于走出来了。

  “怎么还不点上灯?”她精神很充足的问。

  徐大爷将灯点上。

  徐大娘回到网凳上。徐大娘手里拿个布包,一个,一层一层用布严密封裹起来的包裹。

  “这是立刚的信,”她说,一面将包裹打开。

  徐大娘小心翼翼的将布打开,剥开一层又是一层。最后有几封被弄污被摸破的旧信从里头露出来了,人很容易看出好几年来她都谨慎的保存着,郑重的锁在柜子里,每遇见识字的她就拿出来,它们曾经被无数的手摸过,无数次被打开过。

  “你看这一封,”她从其中拣出一封顶醒凝的。“他怎么说?”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