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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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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着苦痛把信接过来。这一封是从一个煤矿上寄来的,虽然我很不情愿,也只得存着为了满足一个孩子的心情从信封里抽出信纸。 父亲大人:来信敬悉。我在这边差称平顺,以后最好少写信来。妹妹年纪还轻,似不必急于订婚;不过你跟母亲既然主意已定,事情原委我不清楚,很难参加意见。总之只要她本人将来满意就好。说到回家,恐怕对大家都不方便,只有将来再说了。…… 这些信的内容徐大娘大概早已记熟了,只要看信封上的记号她就准知道里面说什么了,但是她的老眼仍旧毫不瞬转的盯着我,留心听每一个字,好像要把它们捉住。很可能,这些字在她听去很可能一遍比一遍新鲜。 “他说他身子壮吗?”看见我停下来,她唠叨着问。 “是的,”我把信交还她。“他说他身子很壮。” 于是第二封,从湖北一所监狱里寄来的。 “好儿年前头,”她叹息说,“他蓦地里写了这个信,教家里给他兑钱。” 第三封,最后的没有发信地址的一封—— 我考虑好多遍,每次我都想到将来你们总会明白,把写成的信撕了。但是最后我仍旧决定写,我不能教你们白白想念我。请跟母亲说吧,父亲,硬起心肠(心肠硬有时是有好处的)请跟她说以后别等我了。现在我很平静。只有想到你们的时候我心里才乱,……父亲,以后全家都放在你身上,妹妹跟母亲都系在你身上,你要保重自己,要想开一点,千万别抛开她们。要留心母亲。要好好看待妹妹。我知道你不会责备我。最好忘记我,权当根本没有我这个儿子…… 我念着,手不住的抖着。 “他为什么说不回来了呢?”徐大娘怀疑的间我。“一千个好不如一个好,外面再好总没有家里好!” 大家都不作声。她的目光转到别处,望着空中,泪源源滚到老皱的脸上来。 “男孩子心肠真狠,不想想做娘的怎么过的,出门就不回来了!”她硬咽着,颤巍巍的举起手去擦眼泪。“好几年不往家里打信,我常常想,不知道他是胖或是瘦,也不知道受不受苦……我连模样都猜不出——本来家里有他一张照像,后来人家说要来搜查,徐大爷给他烧了。” 难言的悲恸,强迫我走开。我小时候的游伴,高大像他父亲,善良又像他母亲的大头徐立刚在我心头活动,在我面前和我相对的,是他身后遗留给这个世界的两位孤苦无助的老人,我的眼泪同样要流出来了。我的眼睛转向旁边,看见桌子在我进来之前已经抹光,桌面上整齐的摆着四双筷子,先前我没有注意。这当然不是给我摆的。 “你们有客吗,徐大爷?”我低声问,打算作为告辞的理由。 徐大爷始终沉浸在他自己的哀愁中,不可知的思想中,或幻梦中。 “没有,没有客。” 老人抬起头来懵懂的瞅着我,后来终于明白我的意思,用几乎听不见的干哑声音说: “这是——这是她给他放的!” 天下事还有比这更令人痛心并更令人永远难忘?这筷子是给“他”预备的,给好儿子徐立刚的!他死了好几年,从人世上湮灭好几年,还一年一年被等待,被想念,他的母亲还担心他胖了瘦了,每天吃饭她还觉得跟平常一样,跟他在家时候一样,照例坐在她旁边。难道当真还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吗?还有他们怎么想呢?那些谋杀徐立刚的人,当他们枪毙他的时候,他们可曾想到母亲的心多仁慈,多广大,她的爱情多深吗? 请想想两个老人的惊慌吧,当我终于硬着头皮站起来向他们告辞的时候。 “怎么,你要走吗,叔敖?你不在这里用饭?”徐大爷在后面大声呼喊。 徐大娘——她更加惊慌,跟小鸟一样,并且脸上还挂着泪呢。 “别走,叔敖……你明天还来吗?”她用更大的声音向我呼喊。 我尽可能赶快走出去,或是说逃出去——不来了,徐大娘;还有你,徐大爷!让我们以河水发誓,除非城墙夷为平地,永远不来了! 天不知几时黑下来了。我穿过天井,热泪突然滚到脸上,两个老人从后面追上来,直把我送出大门。街上没有灯火。所有的居民都已回到他们自己家里,他们的温暖的或不温暖的老巢里了。在上面,满天星斗正耿耿望着人间,望着这个平静的住着两个可怜老人的小城,照耀着寂无行人的街道。我摸索着沿街走下去,风迎面吹过来,一个“叫街”的正远远的不知在何处哀呼。两个老人继续留在门口,许久许久,他们中间的一个——徐大爷在暗中叹了口气;他们中间的另一个——徐大娘说城门这时候大概落了锁了。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四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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