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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天民(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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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们是这样称呼葛天民的。于是到了五点,工人们,还有农场上的老牛,都站在充满夕阳的光和各种植物的香气的农场上听候场长吩咐。这一天就这样平安无事的过去了。家里并没有紧要事情等着葛天民先生回去,他不是诗人,可是乐得到河岸上去散散步,有时候也喜欢在冷僻的乡下小路上走走。 其实即使这些监督工作也是可有可无的,葛天民的到农场上去只是——大半是因为成了习惯。碰着刮风下雨天,或者他有别的应酬,你走过农场时没有看见他,你就知道葛天民向自己请假了。 他除了替绅士们培养一些稀奇的树苗,另外毫无成就。他的场虽然名之为农林试验场,可是他的土耳其种秃头小麦和农民有关系吗?他的像种花似的耕作方法跟农民有关系吗?他的接枝桑树跟农民有关系吗? “这是当然的,”假使你知道当时所有的机关都只有一个目的,都为了刮地皮,你就不会责备葛天民的成绩了。假使你知道农场的经费有多可怜,你就得承认:葛天民的薪俸仅够他的一家人买青菜,到了民国十五、十六、十七,连买青菜的钱也停发了,他每天只得吃自己的了。但是随他各机关去搜,去刮,去分赃,去狗打架,他的农场仍旧照常进行。他有他的目的,用农场本身的出产能养活两个工人,自己乐得当当场长。原来他发现“场长”这两个字比普通医生吃香,他的麦门冬比别人的灵验。 葛天民先生像管理花园似的管理农场,每天照例在那里留到五点以至六点钟,照例把一部分时间花费到小合欢树,梧桐树,加拿大种的杨树,印度种的槭叶树上面。 于是我们自然而然的谈到农场。我说: “我最后一次来果园城的时候,你正在试种无核葡萄。” “你记得准是无核葡萄吗?” 葛天民挺调皮的望着我。 “你试种过各种植物,可是这一回的确是葡萄。” “哦!不错,葡萄!” 葛天民对葡萄似乎挺有兴趣,下意识的挪动着凳子,向我凑过来说: “你来的时候经过农场吗?” 我从车站下来是经过农场的。 “那么葡萄呢?你看见葡萄没有?”他兴奋的问我。 “我没有看见,”我告诉他葡萄田好像毁了。 一种惊骇混和着失望的感情使葛天民的眼睛又大又空虚,兴奋立刻从他脸上消失了。 “还有桑园——桑园也毁了?”他接着问。 “桑园也毁了,”我说。“现在是一片空地。” 葛天民沉重的呼吸着,盯着我直发愣,好像他没有听懂。随后他转开脸,失神的望着空中,望着那棵合欢树。试想这多奇怪,这个农场的老场长竟不知道他的桑园和葡萄田!我开玩笑说: “那一天我没有看见你,我想你向自己请假了。” “请假了?” 葛天民从梦境中醒转来。终于,他领会了我的意思,做个鬼脸说: “是的,请假了。请长假了!” 我们怎么想得到呢?这个长期不支薪水的农场场长,为人淡泊而又与世无争,常用各种稀奇古怪的小树周旋于绅士之间,老爱给病人吃甘草和麦门冬的人,我们总以为他将平平淡淡做场长做到死的,谁知道后来农场经费有了着落,当他正准备扩充的时候,他得到暗示,为着保存面子他只得自动辞职。他说他请假快五年了。 我们不必谈印度械叶树和土耳其秃头小麦了,也不必谈无花果和波斯菊了。接着我们谈医道。老葛医生死了,葛天民子承父业,我忘了提了,他的大门口一直就挂着“祖传内科”的牌子。说老实话,你一辈子不认识他这个医生,决不会少活三年。葛天民是个好庸医,他怕用巴豆,甚至怕用常山,在他的药方里最常见的是枸杞子、麦门冬、生地、熟地、党参、番红花。可是纵然如此,果园城的老爷和绅士们仍旧爱请他去看病,因为他随请随到,他的药保险,顶重要的是照例可以不给他诊费——看好病,有的人逢年过节给他送两盒点心,已经算天大的面子。 听到这种种消息谁都会气愤不平。 “他们干什么老不肯放过你呢?” “你知道有臭味的地方就有苍蝇,老弟。这只怪地面太窄,所以有些人就被踩在地下;至于我,我就得给挤到天上去了。”葛天民笑着站起来,转转身子,忽然作个虚张声势的手势说: “你等着瞧,有一天我给他们巴豆吃!” 当我们这样谈着话的时候,一个小贩在墙外胡同里大声咄喝着: “熟枣啊,红的熟枣啊!” 对我辈四海为家的人,还有什么是比这种叫卖声更亲切更令人惆怅的呢?当我们回到长远离开的某处地方,忽然听见以前就在小胡同里听惯了的叫卖声,也许十年二十年过去了,我们发现它没有改变,原来小城市的生活也没有改变。 可能是叫卖声引诱了葛天民先生的馋涎,或者提醒他了,他踞着脚尖从葡萄棚上掐下一串葡萄。 “尝一尝这个吧,老弟?” 葛天民把葡萄放在我前面,然后他深深的喘口气。 “这就是那一年试验的那一种吗?” “啊,正是试验的那一种。” 葛天民自嘲的笑着,他说他当了十二年的农场场长,幸亏自己家里还留着这种葡萄。 我们继续坐在葡萄棚下面,小贩过去以后,周围又归于平静。这城里的生活仍旧按照它的老规律,乏味地慢吞吞进行着,太阳转到西面去了,我们可以想象它是每天就这么着转到西面去的。阳光透过葡萄棚,温柔的从缝隙中漏下来,在对面合欢树上,几只麻雀快乐的在吵闹,墙壁和院子中间的鱼缸的阴影长长的映到地上。花园门口忽然出现一个人。 “葛场长在家吗?” “在,在。”葛天民满口答应。 那人高傲的像个催科衙役,板着脸用绝对不打折扣的腔调说: “县党部马委员的少爷有病,请你去一趟。” “好,我马上就来。” 请医生的走了。我打量葛天民,从他脸上竟看不出有一点愤懑。桌子上摊着一本书,拿起来看时,原来是石印的“笑林广记”。 “真是葛天氏之民哪!”我站起来说,把书放到原来地方。 “哟,哟!别提了。”他滑稽的向我挤眼。“快成割头民了。” 我们笑着离开他的诊所或是说花园。葛天民诚恳的希望我能在果园城停留几天,他说他将弄一条船,溯流而上,到一个什么村子去看戏。假使可以这么称呼,他应该算是个小小的“混世家”。他是别人的父亲,别人的丈夫,会应付任何风浪,将来很可能活到八十五岁,然后安静的死去。 一九三九年六月二十二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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