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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红(1)


  ——果园城记之四

  在孟林太太家里,每天我们能猜出都是来什么人,一个送水的,接着,一个卖绒线的。当阳光从屋背上照进这个寂静的老宅,素姑——孟林太太的女儿,一个像春天般温柔,长长的像根杨枝,看见人和说话时总是婉然笑着的,走路是像空气在流似的无声,而端凝又像她母亲的老女,很早很早她就动手,我是说她低着头开始在绣花了。假使是春天,夏天或秋天,她坐在院子里的大槐树底下;冬天,她悄悄坐在明亮的阳光照着的窗户下面。孟林太太这时候照例在床上睡她的午觉。

  现在素姑正是坐在院子里,在右边,在素姑背后远远的墙角上,有个开始凋零的丝瓜棚;在左边,客堂的窗下,靠近素姑是个花畦,桃红——就是果园城人给凤仙花取的名字,少女们种了预备来染指甲的——现在在开它们最后的花朵。院子里是自早晨就没有人来过,干净得像水洗过的一般。每个寡妇据说至少有一种怪癖,自从被孟林先生遗弃以后,据说她从来没有高声说过话。她害怕聒噪得神鬼不安,数十年的空闲生活又使她倾向清洁。就在这种静止气氛中,素姑十二岁就学会各种女红。于是一年,二年,五年,十年……唉!她给自己缝绣满一口大箱,那种旧式的朱漆大箱,接着她又缝绣满另外一口,并且,当她二十岁的时候,还给孟林太太做好寿衣。渐渐的亲友们的和邻舍家的她的女友们,跟她同年的少女都出嫁了,后来连比她小十岁的,当她应当出嫁的年龄还是小女孩的少女也出嫁了,她们在出嫁之前,大半都请托过她,她为她们一个接着又一个的缝过嫁衣。现在素姑是二十九岁!没有人能计算她总共缝过多少绣过多少,但据说,仅仅她给自己做成的已经足足够她用三十年,用到够她成为一位白发苍苍的祖母——五十九岁了!这些衣物自然是逐年做成的,它们逐年都有不同的式样,它们是宽的,瘦的,长袖的,短袖的,挑花的,镶滚的。从这些不同的式样你可以设想一个少女曾经做过多少梦,你可以看出一个少女所经历的长长岁月。现在她正给自己绣满第三口箱子。

  时光无声的——正像素姑般无声的过去,它在一个小城里是多长并且走的是多慢啊!素姑低着头已经绣了半只孟林太太的鞋面,在青缎的地上绣完两朵四瓣梅了。

  “妈,几点钟啦?”

  素姑心中忽然如有所动,忍不住抬起头来问。孟林太太早已醒了,正一无所欲的在床上领略午睡后的懒倦。

  “瞧瞧看。”这是她照例的回答。

  那放在妆台上的老座钟——你早应该想到,这人家其实用不着时钟——人家忘记把它的发条开上,它不知几时就停摆了。

  素姑手中捏着针线,惆怅的望着永远是说不尽的高和蓝而且清澈的果园城的天空;天空下面,移动着云。于是,是发黑色的树林,是笼罩着烟尘的青灰色的天陲,是茅舍,猪,狗,大路,素姑上坟祭扫时候看见过的;是远远的帆影,是晚霞,是平静的嫣红发光的黄昏时候的河,她小时候跟女仆们去洗衣裳看见过的。她想的似乎很远很远……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蓦地里走进来,素姑吃了一惊。“老王,老王!”她转过头去喊。

  “嗯!”送水的这样应着,一面担了水急急往厨房里走。忽然间她自己也觉得好不奇怪,真个的,她喊老王做什么呢,老王每天在这个时候进来,给孟林太太家担水快二十年了。她自己觉察这举动的突兀,因此,她的慢慢的向下画出两条弧线的脸上很快的,让我们用一个常用的比喻:在那白的花瓣上飞起两朵红晕。

  “果园里的果子卸光了吗?”她高声问。

  “卸光了,小姐;早就卸光了。”

  老王并不回头,他自然没有留意素姑的心情,说着时早已走过去了。庭院里接着又恢复原有的平静,远远的有一只母鸡叫着,在老槐树上,一只喜鹊拍击着树枝。

  “早就卸光了。”素姑在心里想,她的头又低下去了。她用一种深绿色的丝线在鞋面上绣竹叶。

  时光是无声的,但是每一个小城里的日子都有一种规律。在大门外面的胡同里(这胡同距离孟林太太的住宅很远,它们中间还要经过一条,夹道),一个卖梨的吮喝着走过去了,一个卖熟枣或熟藕的接着也走过去了,最后是一个卖煤油卖杂货的沉重的敲着木鱼。

  “梆l!梆梆!”

  素姑于是又一遍的抬起头来问:

  “还不该烧饭吗,刘嫂?”

  刘嫂——孟林太太家的女仆,这天下午到河上洗衣裳去了,也许正在大门口和果园城的兴致永远很好的娘儿们闲谈。那个老座钟,我们说过它早就停了。

  正在这时走进来一个卖绒线的。你见过她们吗?那些臂弯上挽着条篮,手中拄一根拐杖——一根棍子的可怜的像老要饭似的老妈妈们。就是这样一个老妈妈,她从这人家走到那人家,又从这街巷穿过走进另一条街巷,整整跑了半天,已经走得累了。现在,她走进来的时候并不曾呼喊,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以前她是每天来的。

  “买点什么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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