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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爷”(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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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张三或李四,他在仆人的下处,马号里,或门房里等着魁爷接见。他已经来了很久了。他畏瑟的走过屏门,走进这个大人物的没有书的书房,他的脚从来没有踩过这种地方,因此走起来十分吃力。你得承认找“法理”比捉麻雀难得多,魁爷不用考虑,兜头给他一顿臭骂。 “你这种事情也托我来管;你自已要占便宜,倒说人家欺负你。你向我扯谎!” 这个直冒汗的老实人自认倒霉,对着魁爷,哪里有他辩解的余地!于是魁爷吩咐“走狗”去找赵富钱贵的亲戚的邻居的亲戚,两人做主请一席客,替他们打圆场。赵富钱贵同样听他们安排,因为他同样从左爷那里挨了一顿臭骂。 好了。张三李四已经在果园城住两个星期,也许还要长久些,已经花掉比那棵小树多三十倍以至六十倍的钱。他的邻居自然也花掉同样多的钱。现在他最关心的是他的田地,他的牛,他的猪,官司已经打坏他的胃口,他不再找“法理”了。当他出去时候,身上感到说不尽的轻松。他在大门洞里碰见另外一个乡绅,一个走狗,一个帮助寻找“法理”的人,跟走狗同来的是另外一位张三李四。这是一注更好的交易,他们因为遗产,再不然是为儿媳妇吊死涉讼来的。 这以后,假使魁爷不到衙门里去,也没有人过来跟他打牌,商量什么大事,果园城的天就慢慢的慢慢的晚了。魁爷和两个儿子们在客厅里用晚饭,如果小朱爷向他要钱花,他便装得像大圣贤似的训诫他们说:“居常应思一粟一缕来之不易。”至于家里的事情,两个儿子如何偷东西拿出去卖,如何借仆人的钱,过后又赖他们的账,他是不知道的。他于是心安理得的站起来往后面走了,到他自己的住宅里去了。在他的住宅里,魁爷的“大内”里,四个太太的房子里的灯火都明亮的点着,房门都打开着,房门里面都站着一个丫头。她们早已在伺候着了。 我们虽然没有亲眼看见过,但是让我们设想这种情形:魁爷很响的发出声咳嗽,一个超乎人所能记得的历史上描写过的任何神圣咳嗽,他走进四个太太之一的房子;然后完全自动的,所有的门门都响着,所有的门在这一刻间都关闭起来了。直到第二天早晨,魁爷的房门打开她们才能打开。 我常常想,我相信别人也会想: “虽然它可怕,痛苦,悲渗,然面又是多么奇怪的一种权柄啊!” 魁爷把果园城当做采邑,支配了大约有十五年之久。到民国十六年初,一件意外事情,那些被认为愚蠢的庄稼人扛了笨重的土炮,携带着长枪,大刀,锄头,突然占据车站,同时向果园城进攻了。他们没有受到任何损失就从城墙上爬进来,接着闯进胡、左、马、刘们的家里,闯进魁爷的神秘的“大内”。魁爷在别人帮助下逃走了。但是他的第四个太太——那个可怜的女戏子背叛了他。没有人知道她怎么看中魁爷的年轻车夫的,有人说远当她在车站上唱戏的时候,也有人说是在转到魁爷手里以后,总之她搬进一条小胡同,公开成为他的人了。这车夫是个流氓,他利用果园城的混沌局面做了小队长,到后来,当另外一种变动——国民党清党时候,便很便宜的出卖了他的伙伴和他的领袖。至于魁爷自己,他逃进省城住了半年,直到乡下人被赶回老家照旧去种他们的庄稼,照那时的说法,是所谓“反动”时期过去了,政府发还他的被没收的土地,启封了他的住宅。 魁爷回到果园城首先是收拾他的车夫,国民党对这个败类并不特别偏爱,他将在牢狱里被关满八年。同时他把女戏子接回家,给她一条麻绳,然后,在房门上下了锁。 关于这个受尽人间一切苦难的女人,果园城有种种传说。据说魁爷把房门下锁之后,她说:“老乌龟,你有种给你老娘我一把刀!”声言她在这个世界上活够了,死了要好的多。他的其它三位太太再三商议,接着走进书房,一齐在他前面跪下。平常她们会争风吃醋,但是这时候,她们兔死狐悲,请求饶恕那个可怜人一条活命。 魁爷为维持自己在果园城人头上的威严,一直让她们跪着,始终没有作声。从此以后,果园城恢复了它的平静,猪照常安闲的横过街道,狗照常在路边晒暖,妇女们照常在门口闲谈,每天下午它的主要的大街仍旧静静的躺在阳光下面,到了秋天,果园里的花红仍旧红得像搽过胭脂。这个统治果园城十五年之久的大人物曾经活动过,可是正如葛天民所说:“有臭味的地方就有苍蝇,”新上台的国民党的大人物不肯把嘴里的肥肉平白让给他。他于是把家产分给两个儿子,然后他卖掉他的骡子,最后他遣散他的仆人。现在,当你走过尘土极深的西门大街,你时常会看见魁爷的大门下面,就是那个曾经一天到头打开着的,为官员一、士绅、乡愿、仆夫不断的进出的大门下面,一个人正在用力敲门。 “嘭嘭!嘭!嘭!” 显然他已经在那里敲了好久了。接着是一阵静寂,里面没有应声。接着再一遍,第三遍,终于没有结果。这以后他叹口气,他回过头来向大街两头望望,自己喃喃说: “唉,好的时候总归要过去的,有那一天也就有这一天!” 他的意思是人的运气好比潮汐,有时候高起来了,有时候又低落下去。其实他想的太简单,他弄错了。魁爷并不甘心就此收场,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最近加入了“CC 团”,还有“CC 团”下面的什么“梅花团”“东方道”,等着东山再起的机会。因为他做的很机密,偶然间有到他那大而空寂的老宅里去见他的人出来说,他表示他不愿见客;又过一年,又有人说他练习坐静的功夫很好;再过一年,另外的人说他很替日本人吹嘘,虽然看起来他老多了,头发和胡须都斑白了。因此,人渐渐忘了他,当人怨恨的讲起县党部的大人物,便拿他来作为前鉴,称他做“鬼爷”或是“龟爷”。 一九三九年十月五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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