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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爷”(2)


  我们绕过“雉门”的画屏,走进“大堂院”,院子里铺着方砖,左右两厢,中间是敞着的大厅。再进去是一个完全同样的庭院,许多台阶,又是又高又大深得吓人的大厅。从这些房子里我们听不见任何声音,男仆们是在外面,在我们进大门时就看见的背着街的房子里,魁爷自己和他的小朱爷们,如果没有客人,也难得在这里起坐。一种吓人的空气马上包围了我们,使人感到彷佛掉到荒野上的水潭里了。这以后是任何男人的禁地,不管我们跟魁爷的交情多么密切,以后再也不许往前走了。但是魁爷家的女仆或是果园城的小姐太太会告诉我们,后面还有三个院子。它们完全隔开,两边两个小的,住着他的两位少爷和少奶奶;中间的比较大,跟我们刚才看见的一样大,住着魁爷的四位太太和他自己。

  前面我们从那个果园城的客人嘴里听来的话是可靠的,魁爷的确有四个太太。他的大太太是他的发妻,一个外府官宦人家的小姐,当她为魁爷生下两个儿子之后,便什么都不过问;第二个是随他太太陪嫁过来的丫头;第三个是一位果园城县官的姨太太,县官被告发被查办的时候寄托给他的;第四个,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不幸的一个,假使她至今还活在世上,年纪顶多不过二十七岁。果园城人全认识她,她是个女戏子。至于她的身世,纵然果园城还有人记得她的艺名,还有人对她念念不忘,她的身世却是个谜。你大概看见过这种经常跑码头的戏班子,就是这种戏班子,他们照例又穷又狼狈,有一年突然来到果园城,投靠在魁爷门下,长期在车站演唱。她生来身材娇小,瓜子脸贴“片子”都困难,戏也平常,最拿手的是“三上轿”。正当“三上轿”风魔全城的时候,魁爷奸淫了她,她害起病来,据传说是发脾气闹别扭。戏唱不成了,他于是干脆把班子解散,给她的父母一笔钱,永远不准他们在果园城露面。其实她的父母也不是生身父母,她落到魁爷手里以后如何生活的,更有谁敢关心呢?

  果园城有过一句老话:

  “你瞧这个魁爷,他在外面说多和善有多和善,可是在家里——”

  在这里包括着敬仰,害伯,一个小民对于自己没有被送进衙门吃板子的轻快。然而魁爷一走进他的老宅,或是说他的“大内”(这是和居民们没有关系的),却成为专制中最专制的了。我们不必对这个大人物多加解释,显然他具有一切我们能够想象到的中世纪封建主子们的最坏的特性。在家里,这个自认的明朝苗裔,竟残酷到难以使人置信的地步。他有一条现在看起来好笑,但是很像他的黑暗祖先们创立起来的严厉家规。

  “这是可能的吗?”

  这不可能,它不应该,但它是事实。他的“大内”是一切年满十二岁男人的禁地。四个太太每人有自己的房子,他每人给她们一个丫头,一个女仆,另外一把鞭子。当她们犯错误的时候,他把她们剥得赤条条的,吊起来,然后用专门给她们预备的鞭子抽打。

  他就这么着做他的封建主子。早晨他在四位太太中间之一的房子里用完早点,接着想起一件事,他就变成“说多和善有多和善”,要出门去了。原来昨天有个“走狗”来过。那“走狗”住在客店里或什么铺子后面,和他同来的还有个庄稼人张三李四。张三李四为了晋见魁爷,特地从邻居那里借来一件蓝布长衫,竟大,曳地,穿着浑身都不自在,直往外冒汗。他当然是个老实人;他最大的缺点是赋性倔强,不肯吃亏。因此他跟他的邻居,他的亲戚,也许是他的亲兄弟打了架,为田地,为债款,或是谁家的牲口吃了他的麦子,或是更小的事情。他于是找到那个“走狗”,因为“走狗”认识魁爷,魁爷认识官。这么着他就带上钱,由“走狗”陪着到果园城来找“法理”。好老实人怎么想得到,他和邻居的争吵其实是“走狗”们挑拨起来的;可能在到城里来的同时,他的邻居,我们就暂时叫他做赵富钱贵吧,也由别的“走狗”陪着来找过魁爷了!他又怎么想得到,凡是这种事情:打架,绑票,上吊,谋害,械斗,都是他们制造出来的!

  这些事情令人气闷,我们且回过头去看看魁爷。他命令女仆到各房里传话,他要出门去了。他喂着好几匹我们已经看见过的青骡;他有车子,车夫年轻,高大,跟他的骡子一样强壮。可是他不愿意劳动他的骡子和车夫。——他为什么要坐车呢?他为什么不散散步呢?天气既然清朗得像蓝玉。

  没有人能说出是多高贵的步伐,魁爷慢慢的但极其随便的走着,胡子轻微的往上动,好像嘴上正停着一匹时时都准备飞的黑蝴蝶。同时,他也把一团和气像一团阳光似的带到果园城的街上来了。

  你曾看见或想到小县城的这种场面吗?这时候正是集市,街上挤满了走着的和站着的各种城里人和乡下人,街边上和柜台里面正坐着铺子里的掌柜,手里永远捧着水烟袋。

  “魁爷早啊?”

  这边一个甜蜜蜜的笑脸。

  “魁爷好啊?”

  那边又是同样的笑脸。

  在魁爷经过的路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恭敬的站开,并且向他鞠躬。他自己含笑点头。他走到果园城的街上,说实话,就好比走进和谐的大家庭了。

  魁爷要去看一位胡、左、马、刘。这一回张三李四的对手并没有到他府上来,而是通过他亲戚的邻居的亲戚投靠在——譬如左爷的门下去了。那败落主子是个老枪,拿到名叫赵富钱贵的钱,他大人又加了加量,睡的很晚,这时还没有起来。于是魁爷趁机会就到客店里去,或到一个衙役的下处去,再不然则到一个流氓的家里去。总而言之,只要魁爷愿意去看看的地方,任何人家都欢迎,完全像走进子女们家里,要多方便有多方便。他们——我是说果园城的喜欢饶舌的女人,到了下午,便会坐咱大门前跟邻居说:“魁爷今天到我们家里来,他什么地方都要看。”他们像被宠坏的孩子,认为是无尚的光荣。

  魁爷向来不肯在这些人家特地给他搬出来的椅子上坐,也不肯享受他们孝敬的茶水;他只站站,看看,问问,然后,到十一点,去看那位左爷。走进空洞的油漆都脱落了的破败大门,——在一条荒凉的街上,大门下面有两块匾额。我们不必去管它了。他来的刚刚凑巧,那个败落主子刚刚起来,刚刚用过早点。

  “啊嚷!难得呀,魁爷!”

  左爷曳着鞋这样打了招呼。这个无精打彩的、瘦而且黄的云中鹤,正在收拾烟灯,预备吞云吐雾。

  魁爷就在烟榻上主人的对面坐下。开始他们谈些地方新闻,一些不重要,毫无趣味,好像戏文的引子;接着他们又讲到商会;再接着是一种新的税捐,一种新的公债。最后,当左爷足足吸完两筒烟之后,他大人张开嘴打个哈欠说:

  “魁爷近来很忙的吧?”

  “哪里有什么忙;就是闲事……”

  魁爷做出“不能不过问”的样子,顺便提起张三李四。张三李四的屋后原来有一棵小树,据说自古以来就属于他父亲,他父亲死后就属于他,面他的邻居赵富钱贵却给拿出契约,证明这小树是长在自己的地上。他们各不相让,为这棵小树,他们已经打过无数回架了。

  “我觉得这个老实人有点冤枉,”魁爷装出悲天悯人的神气说。

  那个左爷盯着烟灯烧烟泡,半天才说:

  “是呀,那边也是说不尽的冤枉。乡愿嘛!”

  魁爷证实了听来的消息,赵富钱贵的确是投到左爷门下的。他问:

  “你看怎么办呢?左爷。”

  “你瞧着办吧。来,抽一口。”左爷焊上烟泡。

  魁爷不抽大烟。以下不必问了,他们分别拿了张三李四和赵富钱贵的钱,把“法理”丢在脑后,暗中决定和平解决。接着魁爷告辞,下午他要接见从乡下来的那个“走狗”,还有跟“走狗”来的张三李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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