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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我走进去,穿过诊病室,手术室,我看到椅子上放着叠得很整齐的几件中装。在手术室旁边有浴室,我自动的在里面洗面,但不敢刮脸。于是我开始脱去黑袄与蓝裤,也脱去衬衫,但还保留我原来的西装裤子,于是我换上放在椅子上的衣服,我先穿一二件灰色绒质的小衫,又穿上我本来穿着的毛背心,最后我穿那件常青绸质的夹袍,除袖子稍长以外都很合式。我穿好出来,在诊病室里,费利普指指写字台上两只还未去束的鞋匣,他说:“不合式,我再打电话叫他送来。”

  我打开匣子,看看号码,我说:“这双就是我的尺寸。”

  于是我就在那里换上黑皮的皮鞋。最后我从脱下的衣服里拿我零星的用品。

  梅瀛子也进来了,我们就在诊病室里坐下,费利普递了一杯酒给我们,为我们祝福。但是他马上就走到候诊室去了,我急于问梅瀛子:“一切都没有问题么?”

  “你可是有问题。”

  “我?”

  “你同白苹关系太深了。”

  “你呢?”我问。

  “我很好,”她似乎惭愧又似乎胜利的笑:“否则,我就不能再以梅瀛子的姿态在社会出现了,也不能再换这个衣服。”

  “我想你也该留心一点。”我说。

  “我比以前反而好了。”她笑着说:“因为他们以为……啊,所有对我的疑虑都在白苹身上解决,白苹竟替我负担了罪衣。”

  梅瀛子的态度很漂亮而轻松,但是我则觉得非常冷酷,她对于白苹的死竟无我设想的同情。”

  我沉默了,眼睛看在我自己的手上。

  “这就是说,”梅瀛子说:“我反而有更大的自由来工作。”

  “很好,”我露着讽刺的笑容说:“最后还是我们的白苹背去十字架而让皇冠戴在你的头上。”

  “但是,”梅瀛子忽然庄严了:“你现在已经无法露面,白苹的血债将由我一个人来讨了。”

  “梅瀛子!”我有点惊异。

  “不要侮辱我。”她说:“我告诉你,我比你还更爱白苹!”

  她站起来,倒满我们面前的酒杯,说:“你现在应当到中国的后方去,但是,相信我!同我干了这杯。”

  她举起杯子,同我碰着,我带着虔诚的战栗干了杯。我说:“我不能再同你一同工作了么?我想,至少,也要做一件安慰白苹灵魂的事情。”

  “你不可能了,你不可能再露面,也不能回家,你的寓所我也替你结束了,”她指指旁边的提箱说:“这是你放在那面的东西。你还是到海伦家里去住几天,赶紧设法到后方去,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世界。”

  “那么我们就不能见面了。”

  “以后,也许……”梅瀛子低下头,茸长的睫毛掩去了她的视线:“但是,相信我,梅瀛子不会让她所看得起的朋友失望的。”

  “生离!死别!”我自语地微喟,忽然,我觉悟似的说:“相信你,是的,梅瀛子,我应当相信你!”我站起来,把手交给她。她用非常诚挚的态度同我握手,忽然看看手表说:“你该让费利普替你化妆了。”

  于是她悄然走到候诊室去,费利普医师庄严地进来了。他坐在他平常诊病的位子,叫我坐在病人坐的地方,于是他两只手按着我额角,轻轻地左右转动我的头部,用他闪烁的眼睛望着我,接着他看我的眼睛,又用对面镜子里的验目表测验我的目力,于是从抽屉里拿出验目器看我的眼球,他又拉出一只藏镜片的小箱子,用架子更换着叫我看验目表上的字,终于他选定了两片。后来又从抽屉里拿出镜架,为我试了好几个,最后他选定一架黑色的粗脚细边的于是为我装好,替我戴上,但他看了看就把它取下了。

  随着,他收起这些东西,站起来,到药橱里拿了两瓶药水与棉花,还拿一个碟子,里面装着好几把小钳子,于是他回来,又坐在我的对面。他用棉花在瓶里沾药水抹在我的眉毛上,接着用钳子拔我的眉毛,拔了一会,看一看,又修改一次,看了看又修改一次,末了,他用棉花在另外一个瓶里沾药水抹在我的眉上。于是,他给我一面镜子,我正在注意我眉毛淡了许多淡了许多的时候,他说:“现在你去刮脸,可以留这样的胡髭。”一面用铅笔在我的脸上指点我。

  我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是心里只在体验者潜在的忧郁与淡淡的哀愁以及生离与死别的滋味。我一切听凭费利普的摆布。这时我站起,到里面依照他的指点去刮脸,的确发现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出来的时候,梅瀛子也在里面了,写字台上是我的眼镜同一只讲究的克罗咪的眼镜匣子。我正想把眼镜装进去,梅瀛子说:“今天起,你该永远戴着眼镜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服从着戴起眼镜。费利普医师对我望了望说:“很好,很好。”说着他又出去了,我收起眼镜匣子,梅瀛子递给我二张本票,二张支票,她说:“这是十万元,你到海伦地方就去置备行装,早点到内地去吧。”

  我没有回答。

  “家里的东西什么都不要去拿了。”她又说:“你可以写一封信,我会设法替你送去的。”

  她为我在中间抽屉里找无字的白纸与信封,于是我就写了一封简单的信给我叔叔,我告诉他我马上动身到内地去了。

  梅瀛子一直坐在房内,等我写好,封上,写好封皮,她才过来收起。于是说:“我们也无法一同吃饭了。”

  “你是说我应当走了么?”

  “是的。”她说:“你到海伦地方去,但不要同她一道出来,也不要同过去的熟人在一起,也不要到舞场饭馆咖啡馆以及以前一切常去的地方,路上见了熟人一个不要招呼,因为这些于你都是危险的。”

  “我们就不能常常相见了么?”

  “也许,在夜里,我有空会到海伦地方来看你的。”她说:“再会了,朋友,我祝福你。”

  我懒洋洋地收起票据,梅瀛子水仙般的手已经伸在我的面前,我拉她的手指,俯身去吻她的手背;但在我抬头的时候,我眼睛已经模糊地看见梅瀛子美丽的身躯靠在桌边,左手支在桌角,眼睛闭着,我说:“再会了,梅瀛子,我永远要为你祈祷。”

  她没有动,也没有做声。我提起旁边的提箱,悄然到了外面。

  费利普医师送我到候诊室,我低着头同他握别,就匆匆的走出来。在门口,我笨重地关上门。我无法支持自己,把提箱放在地上,我靠在门上,用手帕揩我的眼泪,一时我已经失了知觉。

  【五十六】

  她一时竟认不出我了,我说:“阿美,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阿美伏在我臂上哭了。

  海伦从里面出来,她穿一件蓝纹绉绸的衣裳,腰间束着漆皮的带子,修长的头发扎着紫结,同我上次看见她时的印象一样,没有一点脂粉装饰。她看见了我楞了一会,于是透露了笑容,飘然过来。我看见她今天穿着一双软木高底的鞋子,所以人似乎高了许多。她伸手同我握着,但随即帮我扶住阿美。我看见她面上的笑容早已收敛,再也不正眼来看我了。

  我们扶着阿美到她的客厅,阿美坐在那里一时竟收不住她的呜咽。海伦告诉我,阿美是今天早晨来的。

  “那么是他们放你了?”

  “是的。”海伦说。

  “他们问你什么没有?”

  “我都说不知道。”阿美嗫嚅着说。

  “也问起我?”

  “是的,但我说你只是到我们那里来过,而来的男客常常很多,我怎么会知道你的究竟。”阿美说着揩揩眼泪。

  “这样他们就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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