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风萧萧 | 上页 下页
一〇〇


  “他们先带我到巡捕房,昨夜又提到虹口司令部,他们逼我,恐吓我,打我,但是我始终没有话说。今天早晨又送我到巡捕房,放我走了。”

  于是她慢慢地告诉我日军去抄查与她被捕的情形。她说那是上午十一点钟模样,但没有抄出什么。

  “啊,那两只放在套间里的箱子?……”我忽然想到裁缝店楼上的箱子间。

  “是的,那是头几天就有人来取去了。”阿美说:“难道那里面?……”

  “我也不知道。”我抢着说:“抽屉里什么也没有抄去么?”

  “只抄去柜子里几件首饰。”

  我点点头,一时沉默无言,海伦也愀然默坐。这时我忽然看见椅子下的猫,是吉迷,它正睁着眼睛,似乎一时认不清我似的望着我,我叫它:“吉迷。”

  吉迷就很快的过来,它叫着,用它柔软的身子蛇一般在我腿边缠绕,接着就跳到我膝上。

  阿美忽然又哭出来,她问:“白苹小姐真的死了?”

  有悲哀阻塞我的胸口,鼻子浮起辛酸,眼眶感到沉重,我说不出一句话,点点头。我看到海伦的脸已经埋在手里,阿美又哭得不成声了。

  沉寂,沉寂中只有呜咽唏嘘。等空气已经柔和一点,我抚着我膝上吉迷,开始想到阿美既是从捕房出来的,那么它是怎么来的呢?于是我问:“吉迷是什么时候带来的呢?”

  “那还是,”阿美嗫嚅着用手帕揩着眼泪说:“你们走的时候,白苹小姐就关照我,说如果她六点钟不回来,就把几样东西,马上送到这里来。”

  “吉迷?……”

  “还有那只钻戒。”阿美说。

  “还有她的日记。”海伦说。

  “她说吉迷送给曼斐儿太太,钻戒给海伦小姐。日记留给梅瀛子小姐……”阿美说。

  “还有,”海伦说着站起来,走到桌子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只信封,她说:“一张画像是给你的。”

  “画像。”我推开吉迷过去抢了过来,不错,里面是一张画像,是我在从杭州回来的车子上,当她倦睡的时候为她画的。原来这张像她一直保存着。我注视半天,希望反面有几句话吧,但是没有。

  这时海伦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戒指来,她递给我说:“这就是她给我的。”

  我的心不觉沸一般跳起来了,这钻戒就是我当初送她的,不,是同她交换的一只。难道这里面白苹还有用意么?我把玩许久,最后我递还海伦,我看她随即就带在指上,但我还在注意我手中的画像,我想到难道白苹预知她自己要死么?不,这也许就是她在我到梅武官邸去工作时,她叫我写遗书同样的意义,而如今,她的确什么都用到了!我们谁都没有话,我心头阵阵作痛,最后,我把画像放在琴架上,我问:“那么日记呢?”

  “梅瀛子已经拿去了。”海伦幽凄地说。

  “她来过了?”

  “八点半的时候,”她说:“她告诉我一切,还告诉我你现在的处境,我们已经把房间为你收拾好了。”

  “这是说,我连她日记都不能看了。”

  “她是专给梅瀛子的。”海伦说。

  我们间已无话可说,沉重的空气榨着沉重的心!我像是失去了一切的幽灵,我再想不到世界同我还有什么联系!

  “去休息一会吧。”海伦说。接着她把白苹的画像装在钢琴上自己的相架里。又说:“到那面去休息一会吧。”她带着相架先走,我就跟她出来,吉迷跟在我后面。原来海伦自己搬到母亲一起,而把她的房间让给我了。她先进去,把相架放在我床边,为我拉上窗帘。

  “好好休息一会吧。”她说着就出去,轻轻地带上了房门。房中现在只有吉迷与我了,还有是床边镜框里的白苹画像。画像很小,就夹在海伦自己照相的上面,好像白苹是睡在海伦的怀里一样,海伦的笑容似乎在安慰白苹的睡眠。

  我倒在床上,放情地哭了起来,一直到我所有两天来的哀怨,紧张,痛苦,悲哀都变成了疲乏,我才幽幽地入睡了。

  醒来的时候,曼斐儿太太已经回来,她是早晨会过梅瀛子的,所以对于我的来并不惊奇;她殷勤招待我,安慰我,并且叮咛我少出门,需要什么她都可以为我代买。

  这样我就在她们家里住下,曼斐儿太太早出夜归,我则整天同海伦阿美在一起,除谈到白苹互相唏嘘,与有时候很期望梅瀛子来看我以外,生活都是平静甜美的。

  我一面已经在置办行装,许多东西,我都托曼斐儿太太代买,我自己也偶尔出去,我必需去买点衣料,到裁缝店去做些中装。以后也叫裁缝到我地方来拿衣料。一面我还在打防疫针,等衣裳做好,针打好后,我就可以办通行证动身。

  但有一天下午,裁缝送衣裳来,我一看是两套女子小衣与三件旗袍,我很奇怪,但海伦抢着说:“我已经是中国女孩子了。”

  这是一件黄底棕方格的旗袍,同她金黄色头发非常调和,样子也做得很好,阿美在旁边说:“好极了。”

  我也不断地称赞,弄得旁边的裁缝也非常得意,裁缝走时,海伦又交给他几块衣料。

  从那天起,海伦每天就穿中国的旗袍了。她母亲对这件事也很喜欢。

  但是隔了两三天,是星期六的夜晚,那天曼斐儿太太回来较早,预备了很好的饭菜让大家享受,饭后大家很高兴,连阿美在内。吃了咖啡与水果,闲谈着听无线电里美丽的音乐,一直到十一点钟才大家去睡去。我的习惯是睡得很晚,早睡了,总是在床上看书,大概十二点钟的时候,我忽然听到幽幽的哭声。这哭声来自曼斐儿太太的屋子,起初似乎是海伦的声音,时而有曼斐儿太太的语声,接着曼斐儿太太也哭了。我先想起来去叫阿美,阿美是睡在她们客厅里的;后来又觉得不好去惊动她们,所以只是不安地睡在床上,一直到两点钟,我才听见她们静下来。

  第二天她们母女的神情都有点不自然,平常星期天是她们最快活的日子,一早就去教堂的,但是那天起来很晚,大家没有多说话。我极力要打破这个空气,但一点没有效力,夜里不到九点钟,她们就去睡了。

  可是十一点钟的时候,忽然有人来敲我房门。

  “谁?”我问。

  “是我。”曼斐儿太太的声音。

  “请稍微等一会。”我说着披起那件我被白苹枪伤时穿的晨衣起来为她开门。

  曼斐儿太太进来了,她随手关上门,轻轻地说:“对不起!我可以同你谈一会么?”

  “自然。”我说。

  于是她就在单人沙发上坐下,用严肃的神情看着我和婉地说:“青年人,我一直是很喜欢你,并且很看重你的。而在我们的往来中,你多次都给我们最高贵的帮忙。”她这些话似乎是准备了许久所以说得像演说一样:“而且,我也很了解年青人的情感,”她歇了一会,忽然声音变成非常纤弱:“我也很相信你会同海伦很好,不过,我现在只有一个女儿,且不说我对于她有音乐上期望的话,叫她抛下我到另外一个世界去,这,这……”她忽然不说下去了。

  “这是哪里来的话?”我想她所说的也许就是指海伦到北京去的计划,于是我劝慰她说:“她去不就是为音乐吗?那面有好的环境,好的教授,而且两地往来也很便当,哪一天她为你找好一个职业,你们不又是在一起了么?”

  “但是你现在不同她去了。”

  “这是无法可想的事,”我说:“我在这里不是连露面都不可能吗?”

  “而你要带她去内地了。”

  “这是从哪里说起的呢?”

  “那么是她要跟你去。”

  “我也没有听说。”

  “但是她已经做好了中国衣服,又打好了防疫针。”

  “我不知道她打针;中国衣服,我总以为她是因为爱好做的。”

  “那么你真不知道她要跟你走吗?”

  “我真不知道。”

  “你没有预备带她走么?”

  “我连知道都不知道。”

  “但是你现在总知道了。”

  “但是,我决不会带她走,你放心。”

  “假如她真是这样爱着你呢?”

  “你放心,曼斐儿太太,”我说:“你怕我爱她比她爱我还深。”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