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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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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并不详尽,但终算也告诉我阿美的下落,我一面想阿美一定不是同伙,没有什么可以供称,一面又觉得也许阿美稍稍知道些什么,一被认为同伙,那么一定也不能生还了。我心里又浮起更新的不安。 心里担着这份不安,我无聊地读我所买的报纸,这时天气似已放睛,有阳光从窗口映照进来。我想看看窗外的景色,所以就把小窗推开,原来下面是一个小院,对面是一所高楼,刚才映照进来的阳光则是由于高楼的反射。这小院潮湿阴黑,似乎终生无法获到日光的普照,有人就在那小院里小便。隔壁也是小院,但有墙挡着,看不见里面的底细,此外就是小块的天,蓝白的云彩闪着金色的光芒一朵一朵在上面驶过。这样的外景自然不能对我有所振奋,一瞬间我有迫切的欲望到广大的原野去漫步,那面的天空是多么广阔,阳光是多么慷慨?但是我不能享受,我必须守在这斗室之中。于是我又躺在床上。我再看报,我读遍每一个电报,每一只新闻,还读遍附张与广告,广告上有许多结婚启事,我好象有意想看看是否有熟识的人在最近结婚,一条一条的看,忽然,一条触目的字眼令我吃惊了: 史蒂芬 白苹 结婚启事 我俩谨詹于四月十日上午十时在上海徐家汇天主教堂结婚,亲友不另柬约。鸿仪敬谢。 我总以为我自己看错了,我揉揉眼睛,一连读了五六次,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在我面前。我想今天该就是四月十日,那么我应该赶快去参观婚礼,向她们道贺。但忽然想到史蒂芬不是有太太吗?而她太太是多么高贵与文雅。史蒂芬怎么这样荒谬?白苹也奇怪,她明明认识史蒂芬太太,也不事先同我商量,就这样登报结婚了。但是我总要去参观婚礼才对。我正想起来,忽然一阵笑声,我吃了一惊,转过身一看,沙发上坐的是史蒂芬太太,我奇怪了,我跳下床说:“是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刚来。” 我看她穿一件黑色的大衣,领间露着雪白的围巾,围巾上一只别针,中间一个圆的,像……像是慈珊送给梅瀛子的耳环。不错,也许就是拿它来重镶过的,但重镶过的话,褪色的镀金也该重镀一镀,而它还是照旧,上面一个“寿”字倒仍是很清楚,我想问但不敢问。不知怎么,忽然间我觉得她也许还不知道史蒂芬与白苹结婚的事情,我不该,至少现在不该让她知道,而床上的报纸……我怕她看见,我假装收拾报纸似的把它折起来,但是—— “是今天的报纸么?”她问了。 “我想,我想是的。” “你有没有看见他们结婚的消息?” “他们?谁?” “史蒂芬与白苹。” “真的吗?”我说:“他们要结婚?” “不很好吗?”她笑着说:“那天在我家里我就看史蒂芬很喜欢白苹。” 我看她一点没有妒忌与难过,我觉得很奇怪,我说:“结婚!唉!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 “他不还是你的丈夫吗?” “我们,我们本来就是演戏,”她笑得有点渺茫,似乎觉得很空虚似的:“战争时候来扮演扮演就是。” “可是……” “现在战争结束了,我们自然下台了。” “战争结束了?” “敌人无条件投降,你不知道?” “这些报纸,你看,”我说:“专登结婚启事,连这样大的新闻都没有!” “你到底睡了几天?不瞒你说,这已经不是报纸的材料了。也许历史教科书里倒已经有了。” “我不懂!”我说着,心想难道在慈珊的船里耽一天,世界竟会隔膜到如此么? “你不懂?”她笑了:“战争结束,世界太平,大家结婚的结婚,回家的回家。你呢?还是独身主义么?” “独身,但无所谓主义,”我说:“啊,你是不是也去参观他们的婚礼?” “太晚了,”她说:“我想,新郎新娘也快回来了。” “新郎新娘来了!”忽然外面有人在喊,接着,笙箫鼓笛,一齐响起来。 “新郎新娘来了!”外面有人在喊。 我醒来,外面还是有人在叫:“新郎新娘来了!” 门外是音乐声,脚步声,人声……房内,哪里有史蒂芬太太?哪里有沙发?报纸,在我的身边,哪里有史蒂芬白苹的结婚启事? “二百零三号电话。”有人在叫。 接着有人敲门:“二百零三号电话。” 我知道这是梅瀛子打来的电话,我匆忙冲下去,拿起电话,我说:“谁?” “我是三妹,”梅瀛子的声音:“我已经在费利普医师处挂了号,你马上来吧。” 音乐很噪,人声很杂,好在我也不必多说,我挂上电话,那时还有人在叫:“新郎新娘来了。” 门口厅旁都挤满了人,我也过去,在人丛中,我看见新郎新娘进来。 新郎是一个很瘦长的青年,背有点驼,穿一套蓝袍黑褂,面目不俗。新娘是一个丰满的少女,脸是圆的,眼睛是圆的,身材中等,可是腰部过肥,一套礼服不美,更显得她有点臃肿。 “假如那是史蒂芬与白苹……假如那是史蒂芬与白苹……”我这样想着就离开人丛,叫茶房算账,自己径奔到楼上。我坐到梦中史蒂芬太太坐的位置,(那里不是沙发,是一把板椅,)我心里浮起说不出的感伤,我希望灵魂不灭,希望阴间正如阳间,我要迷信,我要知道我梦里的消息都是真的,让我的幻觉看到潇洒活泼健康的史蒂芬同苗条美丽爱娇的白苹在云端结合,我们为他们祈祷…… 茶房进来,我付了账,像逃难似的,匆匆下楼,挤过下面喜事的场面,我头也不抬就走出门外。到马路上,我看到阳光,看到来往的电车,车内的人,看到铺子,铺子里的货物,熙熙攘攘的世界依旧在进行,而我好像是曾在那里脱节过,好像隔世一样,觉得一切都是新鲜。我跳上洋车,左顾右盼,我不禁自问,白苹的死亡于这世界竟毫无影响吗? 我雇洋车到新世界,转坐三等电车到戈登路。于是我走到费利普诊所,这是我第三次的过访。 我走上楼,看到电梯上的钟正是十一时十分,我知道上午是费利普出诊的时间,门诊在下午两点开始,那么一定是没有外人的。我在他门口轻轻敲门,门开了,是梅瀛子。 “梅瀛子!”我不觉惊异地叫出,好像我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见到她一样。 这因为她已经完全改了装,一件灰银色阴藏着蓝红方格的旗袍,闪出点点的亮光,蝉翼的丝袜配着灰色鹿皮的胶底鞋,头发烫成螺式,刘海卷在额前,但耳叶上还戴着慈珊的耳环,这褪金的银环,也被配衬非常华贵与调和了。一阵旧识的香味袭击我。她在我进去后就关上门,于是透露着我似乎久巳生疏的笑容说:“又是一段人生!” 她挽着我的臂膊进去,费利普医师在里面,他迎着我,庄严而诚恳的同我握手,梅瀛子说:“你也换换衣裳吧,都为你预备在里面。” “但是不要刮脸。”费利普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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