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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现在,我们又要耐心地等候时间的过去了。我在沉默中开始感到不安,我走到窗口,想开窗外望,但被梅瀛子阻止了,于是我就隔着污黄的玻璃外探。马路上行人极少,对面只有几家小店开着门,右首斜对面就有路转弯,我认不出那条路也想不起路名,但是我心里估计,我们出去后一定要往那条路转出去的。忽然我想到我们出去的目的,我退身坐下,我说:“我们出去,先去白苹的家里么?”

  梅瀛子稀奇地看我,笑了,她说:“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也觉得自己的幼稚可笑,但是我说:“那么?……”

  梅瀛子没有回答我,她在想。

  “史蒂芬太太地方吧。”

  她摇摇头。

  “我想或者海伦地方也好。”

  “还是先找一个偏僻一点的旅馆吧。”她忽然说:“等明天我去打听后再定办法。”

  “也是道理。”我说。

  “你想哪一个旅馆合式呢?”她说:“要绝对不会碰见熟人的地方。”

  我想了一会,我说:“或者法大马路那面,那面小旅馆很多。”

  “好的,就这样。”

  这件事情决定后,我们又开始相对无言,下面的笑语声很清楚的传来,也听到桌椅的声音,碗筷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刚才的那个学徒为我们端面上来。我与梅瀛子就对坐吃面,这碗面不但充实我们的肚子,也充实了我们的心灵与生活。吃完了我似乎还不够饱,很后悔刚才不叫他多买一点,梅瀛子似乎也嫌少,很快的吃完,但并不想再要,所以我也没有叫人再买。

  我拿烟给梅瀛子,她笑了说:“你连别人买给你的烟都带来了。”

  “因为我想到我会需要它的。”我说:“我在临走时还留下五百元在慈珊叔父船上,我也想他会需要它的。除了需要以外,我们留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这是你新近发现的哲学思想吗?”

  “这只是感觉!”我说。

  梅瀛子又沉默了。下面开始有凳子移动声,有哼京戏声,有倒水声,有笑骂声,接着是嘈杂的脚步声,后门一次一次关门的声音,最后,声音微弱下来,我听到遥远遥远的狗叫与车声。

  “是一个多么萧杀的夜呢!”我说。

  “但很值得我们用一夜的生命来体验。”梅瀛子说。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的视线被我前面的两件东西胶住了。自从我走进这间房间以来,我的意念完全在前面的窗外,我的注意力始终在房间的前部,但这时我视线偶然在后面掠过,那面是一张床,床上堆着二三个杂乱的铺盖。床的右首叠着一叠箱子,箱子上面也是两个铺盖。这箱子第一只小白皮箱,底下两只是红黑色的大箱子,而在二者之间则正是吸住我视线的东西,那是两只黄灰色的提箱,装得饱饱的像是吃得太饱小孩子的肚皮,开始是使我感到似曾相识,后来我猛然想到这就是白苹存在套间里的箱子。我住在白苹家里时,存在套间里;当我去窃偷文件时也存在套间里,而如今,怎么会在这里呢?我不觉走过去细认,啊,不错,箱提上还系着已变灰色的白布,白布上就是“陶宅寄存”的字眼。梅瀛子看我这样,不禁问我:“怎么回事?”

  “这不是白苹地方的箱子么?”

  “真的吗?”梅瀛子走过来问。

  “不错,决不会错。”我说:“它怎么会在这里呢?”梅瀛子刚要俯身检看时,楼梯有人响了,接着就是敲门。

  “进来。”我说。

  进来的是老板,他始终安祥地露着白皙的笑容,从容自然的说:“可以走了吧?”

  我很想问箱子的事实,但竟没有机会,因为他忽然递给我一叠钞票,他说:“这是小黑子送来的,他说你忘在他那边的。”

  “啊,”我说:“但是我是送给他的。现在,那么请你暂时保留着,有机会请你转交他,我想他会需要的。”

  “好的。”老板说着对梅瀛子:“走吧。”

  梅瀛子第一个下楼,我跟她,灯光很暗,老板在后面只招呼:“走好,走好。”

  走下楼梯,梅瀛子伫立一会,老板就转到前面,我们跟着他走到前面裁缝的工作场,有四个学徒在搭工作板,似预备睡觉的样子,只是看看我们,没有说话。前面的排门似一直上着,老板走上去,一点没有慌忙忧惧的样子,但轻轻的拉开门,在门缝里张望了一下,于是开大一点又张望一下,他从容地笑着说:“不碍事。”接着就更开大一点,自己站在旁边让我们走。

  “谢谢你。”梅瀛子说着就出去了,我跟着出去,一面说:“再会,谢谢你。”

  跨出外面是行人路,很暗,沿着行人路是绳索,我们两面一望没有人,就从绳索下钻过去了,我拉着梅瀛子很快的穿过马路,于是把脚步放慢。在这些过程中我的心一直跳着,到转弯的地方我才放松一点。

  那条马路比较热闹,但没有车子,我们沉默地走着,又穿过一条马路,才有洋车可雇,我叫了洋车就一直到法大马路。

  我们假作乡下来买东西的兄妹,但也许已被看作汽车夫与女佣人的幽会,我们在一家叫做六安旅社的开好房间。

  为谈话的方便,所以房间只开一个,但有两只铺,可是被铺很脏,我们只得和衣睡下。人的确已经很疲倦了。

  这是一个法大马路上很普通的小旅馆,很乱很闹,牌桌的叫哨,卖淫女的谑浪,唱歌叫闹,什么都有,我看见梅瀛子似乎很快的睡着了。但我则辗转在床上失眠,我想到白苹,想到史蒂芬,想到从开始同他们交友时起,怎么样从赌窟到教堂,怎么样参加史蒂芬太太的生日舞会,怎么样到杭州,怎么样我住到白苹家去,怎么样白苹遇刺,怎么样我搬出,我参加梅瀛子的工作,我去偷文件,我被白苹枪伤,我在医院里,我在有田的家中,在梅武的舞会中,我会见宫间美子,我……零乱无序的过去碎片象枪弹一样一块块打着我的脑,我的心,我的每一个神经的未梢,我周身发热,不能自禁。

  我灭了灯,但廊中,窗外,隔壁的灯光还把我们的房间照得透亮。于是我想到在白苹杭州回来病倒的那一天,我为她灭了灯,从银色房间中出来,我怎么样感觉到那银色被铺中的银色姑娘的银色的哀愁,而如今她躺在什么地方。我又想到高朗医院里史蒂芬的僵卧,紫色的嘴唇,无神的目光,嶙瘦的骨路,如今他生存在哪里了?而我,我现在躺在阴凄的房中,陌生的床铺上面,竟无法与他们有一灵相感,一脉相关,那么当初无日不在一起的日子给我们的联系是什么?

  有呜咽的哭声,我轻叫:“梅瀛子!”

  “唉!”她叹了一口气。

  “不要苦恼,早点睡吧!”我说着泪已经从我眼角流到我的耳叶了。

  这是人生,这都是人生!

  【五十五】

  早晨六点半。

  梅瀛子先去打了一个电话。回来她告诉我,她先出去探听,回头有固定地方再打电话来叫我。她又分我她不多的钱钞,备我临走付账之用,于是她就匆匆的走了。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房中非常静寂,房外则吵杂无比,有卖花的姑娘,与卖报的童子在门外叫过,我叫来买了好些份报。

  各报都有关于白苹的消息,大同小异,大致与昨天晚报相同,不过今天有几份报上则有关于白苹寓所被抄查的情形。

  “……白苹寓姚主教路,日军会同捕房当局于昨晨十一时抄查一过,但并无所获;女仆亦被提审,尚在羁押中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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