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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费利普不久就告辞,他叫我不要多坐,我于是回到床上。一瞬间,万念占据了我的心灵,我顿悟到白苹很可能还因为是日方的间谍,为我偷她的文件来杀我,故意用相反的方法来定我的罪名。可是在我受伤的一瞬间,私人的友情与民族的良心以及我对她的尊敬感动了她,使她感到惭愧与歉疚,所以出来就叫费利普来救我。那么这问题的症结,又并非是我所设想的简单与可以乐观了……

  一切的思索考虑怀疑与担忧,一瞬间,困扰我疲乏的身躯,我无法解决又无以自救,最后我只好决心暂时把它们忘去。我遥望窗外,看到窗沿上白色的攻瑰;我想到海伦;我叫看护将晨衣袋里的信给我,我开始阅读海伦纤秀的字迹。

  【三十九】

  “亲爱的徐:“母亲来信说你于圣诞节前夜伴她参加夜会,但回家后忽然病倒,现在已经进了医院。她信中没有说及病情,使我非常关念。但她说梅瀛子以为假如答应你参加夜总会,你不会病倒的,这想是一句玩笑话,像梅瀛子这样的聪敏,我想不会误解我们间的感情的。母亲时常把人家的玩笑当作真意,这当然是忠厚的特征,但也似乎少点幽默感,你以为对么?

  “人人都到青岛来避暑,以为它是消夏的胜地,现在我来此是为避冬(或者说避圣诞节与元旦),倒觉得另有风味。往年来避暑的时候,海滩上都是丑恶的人群,那些上海有钱的闲人,西洋军舰上的醉兵,以及应运而生的舞女与妓女,白天裸着丑恶的肉体在海滩上展览,夜里披上展览的衣服在马路上酒排间里的暴露,把美丽的海色与山景都染上污秽;而现在,一切都还它清白,常常我能够一个人,在海滩上散步,听海水漫漫的浩叹,看白云悠悠的变幻,阳光下山影岛色,海鸥如金,有时虹贯半天,海中彩影如环,我对此觉得心身一新,似已与上帝接近了许多。

  “清晨黄昏,红日如球,海上浮起斑斓的金波,我披开头发,独自登岩顶,放声豪歌,仿佛我歌声直达天庭,我已被选为神座前的仙女一样,我后悔并且惭愧,我过去曾以得人们的掌声以为乐,而忘了与造物主接近的光荣。我发觉我现在有了上帝的天才的赋予。因为我在这里认识了史托亦夫斯基先生,他是俄籍音乐家,胡子已白,而神采弈弈,他听到我的歌声就赏识我,请我到他家去。他为我奏琴,指点我,鼓励我。我的进步与收获在歌唱方面并非是他的功劳,而实在,我已在上面说过,是大自然的赏赐。可是我还是正式做了史托亦夫斯基的学生,我跟他在学钢琴与作曲,我相信我会好好上进,因为我学得很有兴趣,因此也就很肯用功。

  “我永远感激你对我的期望,你的期望比任何人对我的期望为纯洁,这点我特别记着;现在我告诉你我的种种,我想不会使你病中感到太琐碎吧?关于我离开上海,是从公墓出来那天我就决定了的,日期的提早虽与你邀我参加夜会有关,但除你以外,不是还有一大群更讨厌的人要来邀我么?我在上海,因为职业与交际的关系,我已经弄成无法摆脱的情势,在这里,我穿着朴素的衣服,披着蓬蓬的头发,抹去了脂粉,穿着平底鞋。我拒绝一切的交际,人们也都信我还是未出窠的孩子,我已经恢复初期与你认识时的生命,我开始珍贵这个生命。

  “史托亦夫斯基是隐居北平的音乐教师,他在那面教一群学生,他叫我去北平,住在他的家里,帮他教一点音乐,他愿意义务教我钢琴与乐理,我还可以有点收入。北平是人人说好而也是我没有去过的地方,我想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来青岛是为一点私事,料理私事后,就要回去,我打算在他回去时回上海一趟,于是我直接到北平去找他。以后我的生活就可以完全与音乐打成一片了。我想你一定会欢喜,母亲也许不赞成我离开她,但是我想,如果我到北平后,可以为母亲在那边商店里找一个职业,她不是也随时可以去那面?

  “上海我没有什么可留恋,堪留恋的是二三个朋友,尤其是你。不过我不希望你在上海,我已经同你说过了。你到哪里我都想跟你到哪里,只有你在上海,我也会想在上海。而且我还有一种害怕,如果你不改你现在的生活,你一定会失去你的自己,而我们的距离也会越来越远的。

  “医院的生活给你更多反省的机会,所以你的小病于你也许是好的,你同你研究的对象是否早已疏远?你还想得到你的著作终止在什么地方么?这些都是白苹关念你的地方,而现在我伴着她在关念你。

  “白苹真是了不起,我觉得她了解你比任何人都深,她说你对于人家事情比任何人都明白,对于自己事情比任何人都糊涂。她说你不但不了解你自己的能力,也不了解你自己的感情;不但不了解你自己的生命,也不了解你自己的生活。这些话,我觉得很对。究竟一个人了解别人难还是了解自己难,这很难说,但我相信每个人都有所偏,有人专门会了解别人,有人专门会了解自己,自然成份分配的层次是无限的。

  “我自从与白苹那一次谈话,就是从虎口出来,我住在她那里那晚上以后,我觉得她委实是可敬可爱,有见识而不骄傲,少虚荣而诚恳,这些都不是梅瀛子能及的地方。过去我常把他们两个人划作一个典型,如今我发觉她们是根本不同的。梅瀛子是自动的走到这样的生活,白苹则是被动的走到这样的生活;前者则是靠这样的生活发扬她的光辉,后者则是勉强在这样生活里消磨自己的光辉。所以梅瀛子的生活在虚荣灿烂中扩大,白苹则在热闹繁华中深化,不知你以为我的话对吗?

  “在你的病中,我想她们常常会来看你,也会常常送鲜花给你的,这情景我可以设想,白的病榻,白的空气,清静的世界,美丽的宇宙,我于是羡慕也且妒嫉,觉得我刚才为你的祈祷也是多余的了。

  “刚才的月色很好,我在海边;那面山庄严得如巴哈的情操,海伟大得如贝多芬的想象,那月色则如孟德尔仲的温和柔美,我体验到任何音乐家的心灵都是大自然的脉搏。我两手插在大衣里在沙滩上对天高歌,歌声未终时,我手触到了我袋中母亲的来信,于是我想到了你,我就静立在海滩上,俯首闭目为你的健康祈祷。我希望这祈祷已从美妙月光的波动而传到天庭,又从这美妙的月光流泻到你的心头。今天是一月四号,我希望你往回忆里寻觅这日子,这夜,你是否在月光的流泻中感到一点滋润。

  “接着海上起风了,海底开始震荡,浪沫飞溅到我的发肤,我背转身裹紧外衣,但头发因此零乱,我不得不重整束发的带子,而海风骤来,竟把我发带卷飞。

  “有云卷去了月亮,天重如铅,风冷如刀,我赶紧回来。现在炉火如春,我身体已经暖和,在灯下清坐,远处澎湃的海水如呼,窗外的月光时隐时现,我感到我有一种需要,我开始写信给你。我想我该用什么为你祝福?用恍惚的月光还是该用融融的炉火,不,朋友,我要请母亲经常购纯白的玫瑰与水莲为你祝福,放在你病室的窗口,在你炉火旁边灿烂,承受夜夜从窗外进来的月光,发射清淡的冷香抚慰你平静的梦境。

  你的朋友海伦。曼斐儿一月四日”

  我静静地读了两遍,觉得有许多地方值得我思索。她未明了我的病由,当然是为她母亲怕日人的检查而没有在信中告她,这样也好,不然她一定不能写这样安详而深沉的信了。在她的语气与措辞之中,我想象得出她心境的豁朗与光明。这旅行于她竟是这样的重要!一个人生命的变化,可以用任何些微事情而决定,如今旅行也许就成了海伦的转换。假如海伦在此,那天伴我去参加舞会,那么她的生命将是怎样呢?是……也许是就此拉入了交际的圈子,也许,也许她在另外一个情境中受伤,甚至于丧生也很难说。如果这旅行延搁到现在,或者是更远的将来,她对于大自然起了相反的体验也可能,她或者不能会见史托亦夫斯基,或者会见了一个别人,因此放弃了音乐而……而就商,而被人利用,而结婚。

  人生是在千万可能的路中摸索,她现在摸索到的也许不是最好,但确是我意料所及的最好的一条,我自然应当为她庆幸,而也该鼓励她向这条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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