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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如真是为爱与光明,我接受。”

  她避开了我的目光,轻盈地站起,悄然走到我的附近坐下,她柔和地说:“如今,当这太平洋战争已经开始的时候,我们是确切地站在一条战线上了。”

  “自然。”我说:“也因此,除了友谊以外,我也特别的关念史蒂芬。”

  “现在,”她放低了声音说:“我们的间谍工作已经展开起来,很希望你肯帮同我们工作。”

  这真是使我吃了一惊,像史蒂芬太太这样雍容华贵的太太难道是一个间谍,我心中忽然浮起丁奇怪的感觉,我惊奇地问:“你是……?”

  “我们都是美国驻远东海军的工作人员。”她冷静地低下头。

  “……”

  “你需要钱?”

  “我知道你们有钱。”我讽刺地微笑。

  她装着没有听见的走开去,走到窗户口冷笑地说:“因为太危险吗?”

  “……”

  她又悄然地走过来,冷淡而和气地说:“我给你五分钟的考虑。”说着她悄然走了出去。我一个人在房间内,这时候心中涌起了说不出的迷惘,像史蒂芬太太这样的人会是间谍!那么我为什么不可能呢?自从七七以来,我始终迷恋于我所研究的哲学问题,而收获远不如先初的理想,一次一次的因时局的变动,因心境的不安,使我不能耽于工作。几次三番都想到后方去找点实际切实有时效的工作,终因我的著作没有完成而搁下。现在我的心境既然不宜于哲学的研究,有这样一个机会,而照史蒂芬太太的态度,好像我对于她们的工作进行上是有点便利的。那么我为什么不能答应她呢?

  门响,史蒂芬太太进来了,她用疑问的眼光看着我,一声不响的站在我的面前等待我的回答。我说:“好的,我担任我能力所及的工作。”

  她笑了,伸出她的手同我的亲切地握着。最后她坐下来。似乎要说什么,但是我先问了:“我可以知道你们的详细的情形么?”

  “这连我都不知道。”她说:“我们只知道我们的工作。”

  仆人拿着红茶进来,尾随着那只红棕的大狗。于是史蒂芬太太为我斟茶,她叫仆人把狗带出去,开始说:“奇怪,我们都以为你是中国的工作人员。”

  “我的行为诡秘么?”

  “许许多多论证。”她说:“我所见到的是你的生活与你的态度不一致。”

  “这是怎么讲呢?”

  “你一方面有很强的民族意味,一方面你似乎对于战事漠不关心。一方面很厌憎繁荣的都市,另一方面又鸩溺于都市的繁华。”

  “这都是间谍的特征么?”

  “这是说,你相反方面的行为都是伪作,而一切的生活不过是你工作的手段。”

  “这也许是史蒂芬,不是我。”我说:“我不过是苦闷与矛盾的集体。”

  她微笑,不说什么,我问:“你以为我能够胜任我的职务?”

  “自然,”她说:“我想你的职务不会在你的胜任以外的。”

  “那么什么是我的工作呢?”

  “我也不知道,”她说:“明天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叫你到费利普医师诊所去。”

  “好的。”我说。

  “进去,你可以说是神经衰弱。”

  “好的。”我说:“那么我去了。”

  我告辞出来,心中似乎都是兴奋,觉得在这灰色平凡的生活中,现在可以有一个新奇的转变,可以从烦琐沉郁的问题上,转到干脆明显的工作去。这是多么愉快的事。而几年来,我想担任一点直属于民族抗战的工作,现在居然一旦实现了。这是何等的生活。回到家里,我不能安睡,我想理理我在研究的文稿,但在整理之中,我发现许多正在参考的书籍与材料,如一经搁起,继续时又将重下一番工夫,必须再有一个月的工夫,才可以告一段落。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无可奈何之中,我只得放在一边,没有整理它,也没有管它。心境浮起了缭乱的烦虑。我打开窗子,站在窗口,呼吸着窗外寒冷的空气。天边有无数云瓣在推动,淡月忽隐忽显,终于被云层密密封住,于是下面的云层又聚拢来,像织布似的,很快很快又编成一层,这样一层一层的编织,天慢慢低下来,有风,于是雨点萧萧的下来,间隔着瑟瑟的雪子,偶尔飘打在我的脸上,有一种凛冽的感觉。我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这种感觉于我是好的,像是排除了过去种种的腻热,我吸收了新颖的水份。

  两点钟的时候,我感到倦,我开始就寝。忆及傍晚史蒂芬太太所谈的使命,我兴奋起来,我有矛盾的想法,也有奇怪的感觉,对于新有的使命是否能够胜任,我自己毫无把握。但是我有学习的自信,我好像突然强壮起来,敏捷起来,也好像干练起来,我看到黑暗中的光明,一小点,到处闪着,闪着,蠕动,蠕动,凝成一块,拼成一片,融成一体,透露出光芒,亮起来,亮起来,照耀着玲珑的大千世界,圆的,方的,六角的,菱形的,各色各样的结晶,反射出五彩的光亮,我的肉体好像透明起来,有东西在我心头跳动,是光,它越跳越高,越跳越高,高出我的心胸。

  我似乎失去了自己,我在发光,在许多发光体中发光,像是成群的流萤在原野中各自发光。

  所有的光芒都是笑。

  【二十二】

  费利普医师的诊所,是我与史蒂芬第一次交友的地方,自从那天以后,我从未来过。现在是我第二次来。

  我在门口挂号,填病单进去的时候,大概是四点半。候诊室里还有六个人,两个男的,三个女的,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白种小孩,依靠在一个近四十岁的妇女身旁。有两个人在翻阅杂志。我就坐在他们旁边的沙发上。大概半支烟工夫,里面有人出来。有一个看护,是穿白衣的中国女孩,拿着病历单叫下一个人进去。

  我拿架上的杂志,随便翻翻,但心很不安,并未阅读。最后我又回到原处坐下静候。

  大概诊到第三个的时候,外面又进来一个老年的病人。他坐在我的斜对面,面色很不好,还有点焦虑。我进来的时候,心里总好像是有重大的使命,但在这样期待之中,我好像觉得我也是病人一样。但是我忽然想及,可是这些病人都是海军的工作人员,到此听候工作的?或者其中有几个是与我同样的使命,我开始在他们的脸上举止上考察,但我看不出什么。这样等了许多时候,看着座中的人进去出来,出来的人走了,座上的人进去,候诊室的人越来越少,最后终于轮到了我,但是看护叫的竟不是我的在字,我望着斜对面的老人应着进去。

  一刻钟后,这位老人出来,他悄悄的走出去,接着看护出来叫我。在史蒂芬家里,我与费利普医师,曾有几度的会面。是四十几岁模样,上唇蓄着胡髭,态度非常庄严文雅的绅士。我进去,他微笑点头,当我坐在他写字台旁边时,他同我握手,但并不热烈。他穿着白衣,写字台上是我空白的病历单与药方簿子。他手上长着茸茸的毛,右手拿着一支铅笔轻敲着他的左手,说话时声音低微而有力,他说:“感到不好么?”

  “是的。”我说:“我想是神经衰弱。”

  他开始注视我,是一对碧蓝的眼睛,发着坚强有力的光芒。

  他似乎很少注视人,但每一注视必用这逼人的光芒似的。我避开他的视线。

  他把旁边另一只凳子拉过来,过去洗手,于是坐在我的对面,两膝顶住我的膝头,叫我轻闭眼睛,又叫我张开,于是拉开凳子。他叫我脱去衣裳,接着又坐在我的对面,他听了又听,敲了又敲,于是把听筒收起,站起来叫我穿上衣裳,他回到写字台前,开始写药方。我这时好像是真为来看病似的,心里浮起了病人的情绪,我问:“肺有病么?”

  “没有。”他没有望我,淡然说:“神经衰弱。”他把药方交我,似乎不再同我说话,我自然意识着我的使命,但是他已经站起,过去洗手,我于是也站起来,我问:“没有什么了?”

  “多睡,少用脑,常用冷水擦身,这些大概你都知道的。”他一面用干布擦手,一面微笑着,目光似乎在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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