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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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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嗫嚅着,不好意思的望着我。我当时口袋里有七百多块钱,我把六百元给她。我说:“先收着用,隔天我再送来。” “不,不。”她不好意思似的不肯收。 “这有什么关系?曼斐儿太太。我们不是很好的朋友么?” “……”她还不肯收。 “战争。”我说:“谁都有困难。我们应当互助,我情形比你稍微好一些,你尽管收着。” 曼斐儿太太用感激的眼光望着我,她收了钱握在手里。我说:“明后天我再为你送点来,以后不够请随时同我说。” “谢谢你的尊贵的好意。” “我们是朋友,患难中自然应当互助。”我说:“但是你千万不要告诉海伦。” “为什么呢?”她说:“海伦会同样感激你。” “不,不,你千万听我话。”我说:“我知道像她这样爱自强的尊贵的个性,决不愿让自己的困难给外人知道的。” “你太好了!”她露出和蔼光亮感激的笑容说。 “把钱收起来吧。海伦进来看见不好。” 曼斐儿太太把钱收在皮包里,我听见海伦在外面叫她母亲的声音。 【二十一】 十二月十三日,我终于接到了史蒂芬太太的电话,她的声音还是平常一样的安详。那时上海电话里很难说话,日本人派人在电话公司里窃听,一有怀疑就会出事情。所以我什么都没有问,她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闲雅恬静地问:“可是徐?” “是的。”我说:“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了,”她说:“今夜到我家里来吃饭好么?” “好的。”我说。 六点半钟的时候,我到史蒂芬太太那里,她在那间乳白色,点缀着黄绿的房间招待我。她有点消瘦,但精神还是很好,没有一点不安与慌张。房间内空气,还是明朗而新鲜,瓶花非常艳丽,淡竹叶盆也碧绿青翠,叶上还有刚刚灌水的痕迹。她站起来,两只红棕色的狗从她的脚前站起,过来嗅嗅我的衣履,史蒂芬太太挥它们出去,接待我坐在她的对面,她说:“你来看过我好几趟了。” “是的。”我说:“史蒂芬怎么样呢?” “在集中营,”她说:“很好,谢谢你。”她眼睛垂视着,似乎不想谈这件事。 “这些天你忙些什么呢?” “为打听史蒂芬的下落呀。”她微喟着。 “没有需要我帮忙的事情么?” “现在已经打听出,”她说:“他在浦东那面一个集中营里。” “可以接见人么?” “一星期一次,但限于直接的眷属。” “你去过么?” “昨天去过。”她沉郁地说。 “怎么样呢?” “送点东西给他就是了。”她傲然微喟。 “有出来希望么?” “没有。”她说:“除了交换俘虏的时候。” 她愀然无言,似乎为避免面上的哀容,她站起来,悄然背着我走向圆桌。我心中虽有说不出的同情,但是寻不出话可以安慰,我燃起纸烟,默默地望着她庄严的背影,我头脑里并没有思索横在她心头的问题,也没有考虑我们在什么范围内去帮助史蒂芬,我只是空虚而模糊的幌着我的同情与焦虑。 天色暗下来,她开亮了电灯,走到窗户边,望着窗外,拉上了窗帘,于是回过头来说:“是吃饭的时候了吧。” 她同我一同下楼,两只红棕的狗跟着我们。在饭厅里,我们对坐着,一瓶很大叶的雏菊隔在我们中间,使我们互相容易避免了对方的视线,好几次,她似乎有话要同我讲,但不知怎么,总没有讲出,我也像有许多话想谈,但竟不知要说什么话,非常沉静,除了刀叉的声音外,偶然是院外的汽车声音,这沉静的空气溶没了我们的话语,我们一直沉默着,沉默着。 饭后,我们都没有打破这沉默,也没有站起,只是默默地坐在咖啡的残杯面前,最后我说:“不早了,你需要早点休息。” “不。”她说:“我还有话同你讲。” 于是她伴我随着两只红棕的狗上楼,走进乳白色的房间里,把两只狗指使到门外。关上门,她坐下了,我无目的地到书架前面浏览,她说:“坐下谈谈好么?”我回来坐在她的对面。她忽然用沉静严肃的眼光说:“假如可以的话,”她站起来,走向书架,拿出一本圣经庄严地说:“我希望你肯对圣经发誓。” “你的意思是守秘密?”我站起来闷。 “是的。”她说:“假如你我的交情可以使你允许我不将我们今夜的谈话说出去,请你发誓。” “可以。”我说着勇敢地把左手放在圣经上,举起右手,我说:“我发誓守秘密。” “所有今夜蒂芬太太同我的谈话,不同任何人去说。”史蒂芬太太说。 “我发誓不将今夜史蒂芬太太同我的谈话,对别人去说。”我继续发誓。 于是她收起了圣经,放到原来书架上面,她庄严地过来,用干净的声音说:“我现在要问你一句话。” “请随便问。”我微笑地靠倒在嫩黄色的沙发上。 “你愿意忠实地回答么?” “凡是我肯回答的我一定忠实。” “那么,”她笑了:“假如我问你,你可是政府委派的间谍人员?” 这真是我意料以外的问题,我很吃惊,像我这样喜爱抽象哲学问题的人,怎么竟被史蒂芬太太有这样奇怪的猜想呢!我禁不住笑了。我说:“你怎么想到这种地方去了?” “你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猜想么?”她还是庄严地说:“现在只是回答我‘是’或者是‘否’。” “否。”我说。 “真的?” “我不是答应过你不撒谎么?” “假如政府派你做点间谍的工作,”她眼光盯着我的眼睛,冷静得已经使我不相信是史蒂芬太太,她说:“你愿意担任么?” “不会派我。”我轻快地说:“间谍人员我想一定是敏捷干练人才。” “不。”她说:“假如有某一种工作,有人以为你最合式,你愿意担任这份工作么?” “没有人会以为我是合宜于这类工作的。”我说:“我又不敏捷,又不干练。” “但是你有冷静的头脑与敏捷的思想。” “你过奖。”我说:“但即使是这样,这只是一个思想家的才干。” “当全国动员赴救民族的时候,这类人材是征作间谍之用的。”她说:“我现在只问这句话,假如有人派定你,你愿意接受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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