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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可是这里什么都变了?”海伦低声地问。

  “是怎么一回事?”我说,但是我立刻感到这句话激动了她的感触,她眉心起了薄颦,露出黯淡的浅笑,于是我振作了自己的声调,逼出轻快的语气,我一面跑过去,一面说:“一定是你好久不歌唱了!你想,这间屋子,吸引过你多少的歌声?它靠你歌声而生存,靠你歌声而灿烂。你的歌声是这间屋子的粮食,是这间屋子的灵魂。但是如今它枯竭了,正如花失了水的培养,草失去了露的滋润。”

  “……”她嘴唇微颤,但没有说出什么,痴呆地望着我微笑,在我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时,我亲切地问:“是不是你好久不唱歌了,海伦?”

  “我永远不再歌唱!”她含恨地说。

  “那么,”我说:“这屋子就会憔悴,憔悴,以至于倒塌。”我走到钢琴边去,我说:“你看钢琴上都是灰,是灰!”我为她打开了钢琴。我过去请她:“来,来,为我唱一只歌。唱一只你所喜爱的歌。”

  “不,不。”她拒绝我。

  “唱一支,为我,仅仅为我,我已经许久没有听你歌唱了。”

  “不,不,”她眉头皱一皱,换了庄严的语气说:“不要这样勉强我。”

  我看她心中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苦闷,又似乎要生气的样子,我没有法子再求,我沉默地坐下,无意识地微喟一声,抽起了一支烟。

  但是她注视我一下,略一沉吟,好像用着许多力气似的,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迟缓地到钢琴边去,她坐下,突然轻拨着琴,渐渐地高起来,她开始唱歌。

  是这样深沉,是这样悠远,它招来了长空的雁声,又招来月下的夜莺,它在短促急迫的音符中跳跃,又从深长的调中远逸,像大风浪中的船只,一瞬间飞翔腾空,直扑云霄;一瞬间飘然下堕,不知所终;最后它在颤栗的声浪中浮沉,像一只猛禽的搏斗,受伤挣扎,由发奋向生,到精疲力尽,喘着可怜的呼吸,反复呻吟,最后一声长叫,戛然沉寂。

  我起初愉快地望着她掀动的背项,后来慢慢难受,像看护守着难产的产妇,于是我闭起眼睛,靠在沙发上静听,我感到我心弦抽搐,神经颤栗,眼泪在眼眶中涌腾,最后潸然从我面颊上流下。我拿出手帕,揩我的眼睛。

  她阖上钢琴,我没有鼓掌,举目望她。她庄严地站起,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眶含着泪珠,缓步出来,走到原来的沙发上坐下,脸埋在手上,她竟呜咽地哭了。我没有话可以安慰她,我跑过去,俯身在她的耳边,我用最低的声音说:“你的确成功了,海伦。努力!我期望你努力。”

  她还是伏在沙发边上啜泣。

  “努力,海伦。”我说:“永远为你祈祷。”

  她还是伏在沙发边上啜泣。我站起,心里有说不出的沉重,我不知道她为何啜泣,也没有话可以安慰她,也不想给她劝慰。她歌唱的成就已出我意外,我骤觉得我非常渺小,在一个天才的面前,同在一个威赫的伟人,四周站着闪亮武装兵士的面前一样,我感到自己的渺小,我想离开那里,我轻轻地拿起大衣与帽,偷偷地走出去。

  但就在我出门的当儿,我碰见了曼斐儿太太回来。她神情很匆忙,丰胖依然,但面色非常灰黯,见了我,她露出浅郁的笑说:“徐,怎么,预备走吗?”她拉住我,又说:“在这里吃饭,我正要同你谈一谈。”

  我只得同她进来,海伦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曼斐儿太太说:“不舒服么?海伦!”

  “没有,”她脸上露出苦笑,张开湿润的眼睛,对她母亲说:“你回来了?”

  海伦也许发觉我走过,也许没有,她似乎没有关心我的存在,但是曼斐儿太太对于这场合似乎觉得奇怪,她知道我走,又看到海伦哭过,于是她用疑问的目光望望我又望望海伦,她没有发言,于是我先说了:“曼斐儿太太,海伦的确已成功了,她刚才的唱歌,几乎使我昏晕了。”

  “你唱过歌?”曼斐儿太太问。

  “是的。”海伦说:“我发觉我第一次真的在歌唱。”

  “你是说……”曼斐儿太太似问又似解释地没有说下去。

  “过去我的歌唱只用我的嗓子,今天我似乎用到了我的灵魂。我已经忘去我的嗓子,我觉得我的每一丝神经每一粒细胞都在歌唱。”

  “愿意再唱一支么?”曼斐儿太太问。

  “不,不。”海伦说:“只能有一次,偶然的碰到,偶然的碰到,奇怪,我自己也觉得奇怪。”

  我沉默地坐在旁边,曼斐儿太太不再勉强她,悄然站起,对我们说:“你们谈谈。”她留下黯淡的笑容出去。

  海伦沉默着,但我注意到她刚才的情绪已经平复,我说:“为什么又好久不唱歌呢?”

  “算是为什么呢?”

  “难道你的歌唱就为圣诞节的音乐会么?”

  “不。”她说:“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兴趣。人生到底为什么?战争,金钱,我……”

  “人生是一张白纸,随便你填。”

  “必须填么?”

  “事实上你每天在填,吃饭,睡觉,起来,坐下,头脑想,手动,活着就是在填人生的白纸。除非死去,你死了方才算是交卷。”

  “那么什么是人生的意义呢?”

  “就在白纸的填写。儿童拿到了白纸乱涂,商人在白纸上写账,画家在白纸上绘画,音乐家在白纸上画音符,建筑家在白纸上打样,工程师在白纸上画图。”

  “于是你在白纸上写哲学。”

  “好好坏坏在上帝交我的白纸上填写点意义上去。”

  “那么我……”

  “歌唱,歌唱,歌唱,这就是你的意义。”

  “……”她不响,歇了一会,忽然问:“你近来碰见梅瀛子么?”

  “梅瀛子,你没有碰见她么?”

  “长远了。”

  “我比没有看见你们还久。”我说。

  曼斐儿太太进来,她邀我们到饭厅去。席上我们又谈到梅瀛子,谈到白苹,大家都好久不见她们了。于是我谈到史蒂芬的被掳,大家都感到人事的寥落,与变化的可怕,最后我说到史蒂芬太太没有音讯,我担心她会出事。

  “史蒂芬太太?”曼斐儿太太说:“我在外滩碰见她。”

  “她怎么说?”

  “没有招呼,她坐在汽车里,想来没有看见我。”

  “一个人吗?”

  “好像还有两个男人。”

  这使我非常奇怪,但是假如真是史蒂芬太太,那么她没有被掳终于得到证明。我问:“你没有看错是史蒂芬太太吗?”

  “没有,绝对没有看错。”

  我的心宽慰了不少,我马上打电话到史蒂芬太太家里,史蒂芬太太不在家,我想告诉她女仆叫她放心,但是她的女仆知道是我,先告诉我昨天史蒂芬太太曾经派人去拿衣服用品,只是没有说出地址。那么史蒂芬太太的平安已经没有疑问,我挂上了电话。

  饭后在客厅里,海伦不在座,曼斐儿太太开始告诉我她家里的情形。我想到外商银行都已落于日人之手,外侨是否可以提款,办法似乎还没有公布。而她们是没有男人也没有十分亲密的亲友的家庭,而且现在外侨的情形都是相同的,也很难有什么照顾飞那么她们的经济情形是怎么样呢?我顿悟到这间屋子空气黯淡的原因,我用最诚恳的语气低声地说:“需要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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