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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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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空阔极了,我们好像并不是在城市里,而是在深山里、荒岛上。 我紧紧捉住她的手,用最温柔的声音,把她的名字唤了一百遍。我几乎是哀求的向她道:“亲爱的奥蕾利亚,告诉我,你究竟在想什么?……” “啊,最亲爱的奥,难道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么?告诉我吧:我愿接受你的一切惩罚!” “啊,奥,你怜悯我吧,别再这样沉默了,你忍心对你最爱的人这样冷酷么?我过去是怎样对你的?你过去是怎样对我的?生命是短促的,我们怎能把生命消耗在这种无谓的误会上呢?” 她不开口,突然倒在我怀里哭了。 她一面啜泣,一面断续说出叶林娜的名字。 这渗透眼泪的声音如一柄金钥匙,终于把斯芬克司的谜的门启开了。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用最虔敬的态度,用我所能搜寻到的理由,向她解释这个可笑的误会。解释着,解释着,我的泪水终于不由自主的流出来,我声泪俱下的告诉她道:我实在不能忍受因她的误会而起的痛苦。她如果不了解我,生命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她如果误会我,我的生命也只是多余的存在,世界对于我也只是一种空虚,一种“白纸状态”,一种又冷又死的固体! “在这片冰天雪地里,我唯一的朋友只有你!你是我生命中的唯一的火!你使我温暖!你使我眼睛发光!如果没有这点火,我将永远受黑暗和寒冷的折磨,黑暗和寒冷会把我的灵魂撕得粉碎……每一夜,我所有的梦都充满了你,你的笑、你的?目、你的声音。每一天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回忆你、想念你。我回忆着你的每一句话,我想着你的每一个动作。我不仅跟踪你的生活的细节,我还跟踪你的思想。你的思想的每一条阴影、每一个起伏、每一片折叠,我会跟踪着、咀嚼着……在这一生里,我只遇见了一颗伟大的心;这是你的心!我要把这颗心一遍又一遍的咀嚼,像嚼水果似的。我要把这颗心偷偷地深深地藏起来,藏在我自己的心里……你知道吗:每一个日子,在未见到你以前,我是怎样的焦灼?痛苦?我在自己房里来回走着,一次又一次的走着,好像是在坟墓里走着。在我的生命里,好像充满了黑暗,世界末日仿佛已经降临,我这是一个将被裁判的孤魂!……直到见到了你以后,和你在一起,我才咀嚼到了真生命、活生命!啊,和你在一起,无论是谈天、是走路、是沉默,都美、都好。有了你,什么都有了。你像一个神,给我安排了天堂的华筵、天堂的滋味。你不在,一切是魔术般的变了,变得那样阴惨、那样可怕,我只有让眼泪往心里流,悲惨的忍受着……你知道我现在为什么特别爱惜生命吗?这是因为你!因为生命就是你的笑,你的一瞥,你的一招手!有了你,连这冰雪里的冷酷都显得怪暖和的,怪芳香的!一个新的花园一样美丽的世界是呈现在我面前……,我简直成了一只寄生虫,寄生在你的爱情之树上!我是多么可怜的依附着你,你走了,一切温暖、生命、光明,都走了,都完了……呵,原谅我吧,奥蕾利亚,奥蕾利亚!……你要是不原谅我,我将唤你一千遍、一万遍!……奥蕾利亚!奥蕾利亚!奥蕾利亚!” 她用脸颊堵住了我下面的话。 很久以后,她伏在我怀里,流着泪道:“我深切地知道,猜疑和嫉妒会使一个人变得很偏狭,很气。我好几次警告自己:不要犯这个可怕的错误,但我终于犯下了,因为我,我,我……” 她说不下去了。她又大哭起来。 在离开公园时,她向我提出一个天真的要求:“叶林娜未经你约,就来看你,并且故意和我为难,这有背于一个正直人的行径,你若是真没有约她,真和我好,你必须写一封信责问她。信写好了,交给我,由我发出去。这个要求,你能不能答应?” 我告诉她,这样的要求,不要说是一个,就是一千个,也可以答应。如果她还误解我,只要她愿意,我立刻可以用战刀把心解剖给她看的。 听了我的话,她疯狂地紧紧拥抱住我,说不出一句话,我觉得我自己是被一种熔铁的热情所溶化了。 第二天,我派人送了一封信给奥蕾利亚,里面附了一封责问叶林娜的信。大意是:我并没有约她,她故意和我为难,来看我,她妨碍了我和奥蕾利亚的感情,这不是正直人应有的行径…… 第三天,我去看奥。上楼以后,她把一封信插在我的口袋里,我取出来一看,正是那封给叶林娜的信。 “啊,这封信你还没有发出去?”我很诧异。 她笑了笑,妩媚地道:“你当真以为我是那样小气,连一个女子来看你都不许吗?——我不过是故意试探试探你!……啊,最亲爱的!我真不知道怎样感激你才好!你对我太好了!……我现在已经看透澈你的真心了!” 她用感激的眼睛望着我。 这以后,我们不再提起这件事。 叶林娜也知道了这件事,很有点抱歉玩笑开得过火,这以后似乎不好意思再和我们接近,渐渐和我们疏远了行迹,这在我们正是求之不得的。 一场误会就这样过去了。 【十六】 风吹过去了,阴云也吹过去了,天空又回到明静。我和奥蕾利亚的爱的天空也回到明静。 经过叶林娜这件事以后,我和奥蕾利亚的感情是更深更固更坚了。要测量这种爱情的深度,是不可能的。在我们的狂恋中,我们好像是两片树叶子坠入一个无比深的深渊,一直是坠下去,坠下去,坠下去…… 奥蕾利亚把一个二十二岁少女所能有的热情,尽量抛掷在我身上,她虽不喜欢屠格涅夫,但她却用着屠格涅夫小说里的少女的热情来爱我。她不仅爱我的“人”,也爱我一生坎坷的遭遇,她不只倾倒于我的感情与智慧,也倾倒于我三十年来的不幸。对于一个被灭亡的民族,她有一种发自心之泉源的深厚同情。她的祖国虽然已经从坟墓中站起来了,但她都和我一样,在异乡飘泊着,命运不许她回去吻一吻复活了的祖国的土地与原野。 当我们互相倾诉自己民族的悲运时,我们互抱着哭泣。我们分不清这眼泪里所渗杂的是同情,还是爱情。我们分不清这拥抱是痛苦还是幸福。这或者不是一个人拥抱另一个人,而是一个民族拥抱另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拥抱另一个国家。 我们的友谊虽然发生得很偶然,但我们的感情却接近得很自然,她用斯拉夫民族所特有的宗教激情来爱我,爱得一点不牵强,一点不做作。这种爱好像山涧中的洁净泉水,很自然的流过山脊,连它自己也不知道往哪一个方向流去…… 我们的经常娱乐是散步,这对我们比一切都更可宝贵。 我们缓缓地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大多是人迹稀少的幽静的街。这时一切尘俗的骚嚣声都从耳边消失了,全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的足步的声音。 在一些美得令人不忍回忆的月夜里,我们在冷僻的街上散步着。大月亮由远远的大森林的后面升起,辉映着密札札的针叶树上的雪光,反映出一片淡青色的光芒。淡青色的月光照在希腊教堂的歌特式的尖尖钟楼上,照在教堂的红墙上,照在奶白色的雪地上,显得无比的华艳而安静。托木斯克的教堂特别多,这些洋溢着基督福音的中世纪风格的建筑,把黑沉沉的倒影描画在充满月光的雪地上,使我们感到一种庄严的和平。 月光照着奥蕾利亚的美丽身子,照着她的明亮的脸和她的明亮的眼睛。她在月光中爽朗的笑着,笑声中饱和着月光。她在笑着银色的月光之笑。 在这样的月夜里,我们的散步有时要延长到深夜一两点钟。 这时已是春初,天气不像冬季那样冷了。夜越来越深,我们的话也越来越少,大部份时间都是沉默着。我们虽然相互无一语,但只要两个温热的身子不时接触着,我们即感到无限快慰。在月光中,她常常停下足步,神秘的望着我;四只眼睛在月光中缠在一起,每一只眼睛里都闪射出月光的明亮。 托木斯克城四周是山,中间是盆地,城里到处是高坡,有些街是波浪形的起伏着,地上积有几尺深的雪,凝冻而光滑,上坡时很有点费力。按照体格说,我远比奥蕾利亚强悍,在上坡时我自然该搀扶她。实际上恰恰相反,上坡时她总喜欢搀扶我,好像一个年轻母亲在扶助一个才会走路的孩子。她这样做,完全出于一种母性的本能,极其自然,也极其下意识。这种无比的温柔与昵爱感动了我,我不忍拂她的意识,只好顺从她,因此,每次上坡,只要她一伸手,我总像孩子似地把身子凑过去。她看我这样,愣了一下,旋即像梦中惊醒了似地,笑着把手伸给我,那神情似乎在向我招手道:“上来啊,好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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