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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她告诉我:乡下来了一个亲戚,奥蕾利亚随她到“巴尼亚”(浴室)去了,过一会就回来的。

  我听说奥蕾利亚不在,立刻从桌上拿起帽子,我不打算等待了。

  “哼,奥蕾利亚不在,您连一秒钟也坐不住的!”叶林娜含讥带油的说。

  我微微红着脸,对她解释:另外一个地方,还有一个约会等我。

  “哼,还有一个约会!那么您又干吗到这里来呢?”她冷冷说。

  我不得已,只好放下帽子,笑着招架道:“您的嘴巴真厉害!我不走,成不成?”

  她鄙夷地撇了撇嘴,耸耸肩,冷冷地道:“咦,您这个人好奇怪!您不走,是您的自由,与我有什么相干?”

  她赌气把脸转过去,看壁上那张显克微支画像,故意不理我。

  情形这样僵,僵得出于我的意外,我只好屈就她,故意开玩笑道:“喔,喔,叶林娜生气了,叶林娜生气了,明天托木斯克日报社会栏有头号消息了。消息定会这样写:昨晚六时三十分零五秒,××学校天才教员叶林娜女士因故突然发怒五分钟,消息传出,全城人心惶惶然,盖女士每次发怒,均预报必有奇灾异祸,犹忆女士某次发怒后,××村曾发生瘟疫,牛死数头。又某次发怒后,虎列拉突来袭本城。”

  “够了,够了,您别再乱扯了……”

  她笑了起来,用媚眼狠狠望了我一下。

  我也笑起来:“中国民间一段故事,说一个人一生气,天立刻塌一下了……幸亏您刚才是假生气,否则,托木斯克非闹地震不可,至少也要闹霍乱……”

  “乱扯!乱扯!冬天也有闹霍乱的?”她讽刺我。

  “冬天自然也有霍乱:那叫做‘叶林娜式霍乱’!”我笑着说:“这种霍乱不会叫人死,只会叫人伤脑筋!……”

  “您真是胡说!胡说……”她笑着骂我。

  我看她消了气,便和她东扯西拉的漫谈起来。我们从纽约百老汇谈到月亮上的阿尔平斯河。从她衣服上的花边谈到伦敦的雾,从脑玛布拉(电影女明星)的头发谈到希特勒的小胡子。

  她的谈话好像公子小姐们乘汽车兜风,随兴所之,漫无目的。

  我陪着她乱“兜”,自然是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但是,为了想见奥蕾利亚,我得把黄莲当做白糖往肚子里吞。

  “这种“兜风”,我本只想敷衍她一下就走的,后来不知怎的,在不意中,觉和她“兜”了很久。这原因,第一,是因为奥蕾利亚的母亲下楼来了,我不能不陪她“聊聊天”。第二,是因为怕叶林娜发生误会,以为我是故意敷衍她,因此而对我真正发生反感,到奥蕾利亚面前说我的闲话。第三,(这实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渴望见奥蕾利亚一次。我之所以和叶林娜闲扯,全为了等待奥蕾利亚,闲扯得越久,我自己似乎觉得所蒙受的牺牲也越大。如不能见到奥,我就觉得太不合算,仿佛做生意折了本。这样越谈着等奥,奥越不来,越不来,也越等,便消耗了很多时间。

  谈了很久,后来老妇人实在疲倦不过,便先去睡了。她要我们继续谈下去,说奥就回来的。

  老妇人上楼后,我看看表,吃了一惊,已经十点二十五分了。

  我决定立刻告辞。

  我正要站起来,大门开了,一个人走进客室,正是奥蕾利亚。

  “啊,你们都在这里!”

  她微微有点惊慌,旋即用笑掩饰道:“你们谈些什么呀,这么高兴!”

  我搭讪着道:“胡扯罢了。”

  我旋即站起来,拿起帽子。

  “打算回去吗?”奥问。

  我点点头,说时间不早,应该让她们休息了。

  奥蕾利亚笑着道:“刚才你们还谈得那么高兴,看见我来,就要走……是不是我有点妨碍?” 、

  我不开口,用眼睛斥责的望了她一下,似乎责备她不该开这样的玩笑。

  她装做没有看见我,坐下来。

  我只好放下帽子,陪她们坐了半点钟。

  在这半点钟内,叶林娜好像故意和我为难似地,在谈话时,向我表示了过分的亲昵与关切,甚至于称我为“你”而不称“您”,弄得我不知所措。奥蕾利亚话说得很少,不时看窗外夜色。

  不久,我站起来告辞。

  叶林娜也站起来,说是和我一同走,夜深了,她希望我送她一段。

  我答应了叶林娜。

  奥蕾利亚没有说什么,只是笑。

  上面的情形自然是一种误会。

  像这种偶然的误会,以后还遇到几次。

  叶林娜显然有点成心和我开玩笑,带着孩子脾气,我呢,也没有把这点小误会放在心里,更未想到解释,本来,这种事不解释倒还没什么,一解释,倒麻烦了。

  一个星期后,我约奥蕾利亚在星期六下午四时来看我。我想对她谈谈这个可笑的误会。

  这一天下午四时,我走下楼,打算在门口等奥蕾利亚,走到门口,我微微吃了一惊。我看见叶林娜在门外等我,我心头很有点纳闷:“我并没有约叶林娜呀!她为什么来呢?”

  正纳闷着,一眼望去,远远的,一个年轻女子正拼命向远处跑去,看样子,似乎和谁生气了,我吃了一大惊。

  “那不是奥蕾利亚吗?她为什么跑开呢?”

  我再忍不住了,我当面诘问叶林娜:“您是和奥蕾利亚一道来的吗?”

  她摇摇头:

  “我先来的,我打算约你去看歌剧……我来了不久,她就来了。上帝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一看见我,就跑开了!鬼!”

  我恍然大悟,当即冷冷道:“对不起,我不能陪您看歌剧,我另外有约会。”

  说完了,不顾叶林娜脸上的恳求神色,立即跑出去追奥蕾利亚。

  远远地,奥蕾利亚似乎意识到我追逐的影子,走得更快了,我于是加快脚步,几乎是在跑,惹得行人向我投来好奇的眼光。

  追过一条街又一条街,直到市立公园门口,才给我追上了。

  我紧紧抓住她的膀子:“奥,你这是做什么?”

  “奥,你为什么跑开呢?”

  “……”

  “奥,你为什么不说话?”

  “……”

  她始终不开口。我们终于同坐在一张长椅上。

  公园里到处都是雪,行人几乎等于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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