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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海涅踌躇了一会,终于向女子点了点头,很温柔的对她道:“亲爱的女郎!您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您,我们原没有谈话可能,也没有谈话必要。不过,四周围的风景是这样美丽,而您又是分外美丽,比四周的风景还美丽,我在第一眼里,便给您的美丽感动了,像一个基督徒被上帝的灵光所感动一样。这种感动使我不能不开口,向您说几句话,我如果不说一点什么,好像就对不住美丽的您!假使我要说出失礼和冒昧的话呢?希望您不要生气,您永远只能微笑或不动声色,否则,就和四周的风景不调和了!

  “现在,美丽的姑娘,我对您有一个又冒味又很自然的请求。姑娘,您一定知道:我们这一次的相遇,多么偶然,多么难得。我从几百里外来,您也从几百里外来,在一个很偶然的时间内,我们居然很偶然的遇见了,比两条闪电在黑夜天空相遇还偶然,还美丽。在这次相遇以后,也许在五分钟或十分钟以后,我们就分开了,从此不再相遇了。在您老年时,偶然回忆起来,或者偶然记起:‘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山的顶上,我曾和一个很时髦的年青绅士相遇!唉,距现在却隔了四十年了……,在那个时候,您一定会对我抱着一种说不出的好感。即使是一个魔鬼,在记忆时,也是显得可爱的!是不是?”

  “既然过去我们并不认识,将来也再不会认识,既然现在这一分别,过几十年或许都没有机会再见,那么,在我们一生,我们这一次闪电似地相遇,多么富有神秘的诗意啊!为了给首神秘的诗涂上一点美丽的色彩,我请求您容许我在您红红的嘴唇上轻轻吻一下,您一定不会拒绝吧!您如果拒绝,就完全破坏了这样美丽的风景了。我们这一吻像鸟飞花落一样,也是大自然的风景的一部分啊!”

  说完了,海涅就和那女郎热烈地吻了一次,那女郎的整个心都沉浸在海涅的话语里了。”

  我讲完了这故事,奥雷利亚笑起来:“这故事我看过的,你讲的与事实不合,这一套话并不是海涅讲的,是你自己编出来的。”

  我笑着道:“海涅讲的也好,我编的也好,反正只要有这么一段故事就行了……”

  她沉思了一下,带着沉思意味道:“你这一套说词编的不好,太啰嗦了。我如果是海涅,我只要说下面四句话就行了……‘姑娘,你太美了,我们今后也永远没有机会相遇了,让我留一个吻在你嘴唇上,供你晚年回忆吧!……”

  我笑了起来:“妙啊,到底你是女人,只有女人最懂得女人的心思啊!”

  【十五】

  在这些日子里,我们的快乐是无穷无尽的,我们的幻想也是无穷无尽的,环绕在我们四周的,似乎永远是意大利的可爱的阳光与鸽子,我们忘记了北欧严厉的冬季,以及严厉的风雪。

  在这种充满享受的幸福中,偶然也发生一点愉快的误会,但这误会不仅不减少我们的幸福,并且反增加了我们的幸福,幸福像炼金一样,不渗杂一点误会的铜,这金质就不会坚固。

  有一天晚上,我在奥雷利亚家里谈到八点钟,我正想回去,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

  “这样的晚上,会有谁来呢?”我心里诧异着。

  奥雷利亚去开门。

  一个年轻女郎和她一同跨入客厅里。

  这女郎向老妇人招呼着。她望望我,虽然不认识我,却轻轻向我点点头,我向她还了礼。

  “这是叶林娜小姐,是学校的同事,也是我很好的朋友。”奥雷利亚向我介绍着。

  “我早听见奥雷利亚提起林先生了,今天能够遇见您,我觉得很荣幸。”叶林娜很娇媚地笑着说。”

  我端详了这个陌生女子一下,这是一个典型的俄国少女,有着极健壮的身子,高高的身材。从某种观点说来,她比奥雷利亚要艳丽得多。她的眼睛锋芒逼人,她嘴唇比罂粟花还鲜红。她的脸上装饰了很浓厚的脂粉。她的唯一缺点也就她的唯一优点,太妖艳,太俗丽。和奥雷利亚比较起来,她显得太缺少灵韵,太缺少秀气。这好像两幅画,一幅虽然有很富丽堂皇的色彩与线条,但涵义太浅薄,太空虚。另一幅在色彩线条方面虽然没有前者华艳,然而却充满了活泼的生命,超然的神韵。

  从谈话里,我看出来:这两个少女感情很深、很厚。我太爱奥雷利亚,凡是她觉得美好的,可亲的,我自然也觉得美好,可亲。因此,叶林娜既是她的好友,我自然也得对她的好友表示出尊敬与礼貌。

  叶林娜关于时髦事情,虽然知道得很多。所有在托木斯克出演过的歌剧、电影和戏剧,她都背诵得烂熟,如数家珍似地滔滔向我们谈个不停,在某些方面,她还保存着旧俄贵族的习惯,对于她以前所处的这个时代与环境,她并不能透彻的了解。

  谈到美国好莱坞的一些电影明星,叶林娜说特别崇拜雷门诺伐罗和克莱拉宝。前者是著名小生,后者则有“热女郎”之称。

  “啊,雷门诺伐罗的戏真是演得不错。太好了!太动人了!……”

  “怎么个好法呢?……”我半开玩笑地问。

  “啊,太好了!太好了!这种好是说不出的!您只有自己看他的片子,才能感到这种好!”

  “真是这样好,好得说不出来么!”

  “嗯,真是这样!真是这样!您大约没有看过他的片子!”

  我说我不仅没有看过雷门诺伐罗的片子,就是其他的美国片子,我也看得很少。在我一生中,我所看的美国片子,大约不会超过两部。

  她听了我的话,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我,好像是听到公鸡生蛋,黄牛上树一类的惊人消息。

  “啊,太可惜了,好莱坞片子太好了,您为什么看这么少呢?”

  我笑着说:“看好莱坞片子所给予我的快感,还不及野狗在街上抢骨头呢!第一,看一次电影太麻烦,我过去的生活不容许这样做。至于看狗抢骨头呢,那就简单得多了。第二,我觉得电影上的一些场面,其生动程度,还不如狗抢骨头,我刚刚不是告诉您,说我一生只看过两次电影吗?但那两次化费两个小时坐在电影院里的结果,远不如我平时十五分钟在街头看狗打架有趣呢?”

  “看狗打架有什么趣味呢?”叶林娜好奇地问:“啊,太好了!太好了!……”

  “究竟怎么个好法呢?”

  我故意神秘的道:“啊,太好了,太好了!这种好是说不出的,正像您看风流小生雷门诺伐罗的片子一样。”

  说到这里,我自己仍保持着巴斯开登式的“冰面”。奥雷利亚在一边却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几乎岔了气。

  叶林娜似乎仍没有听明白我的话,一直露出猜不透哑谜的苦闷神情,并且不断喃喃的道:“看狗抢骨头究竟有什么好呢?……有什么好呢?……”

  老妇人看见自己的女儿笑,也跟着笑起来,她和叶林娜一样,并没有听懂我的话。

  这一天的谈话,便在好莱坞电影与狗抢骨头这两个话题中结束了。

  叶林娜不仅崇拜好莱坞的电影,也崇拜好莱坞的生活,她虽然是住在西伯利亚铁路支线上的一个小城里,但她的心却一直在巴黎、纽约盘旋着,她从报纸上、杂志上、百货店的玻璃窗里,收集得一些时髦知识,又在我们面前搬弄这些知识。她一天到晚总是欢喜蹦蹦跳跳的,像壁炉里的火头一样,满身放射着活泼而愉快的火的气味——凡此种种,在以后的接触中,我全看出来了。

  对付种种爱时髦的女子,我的唯一秘诀,就是“敬鬼神而远之”。如果不能“远”呢,就说说笑话:如狗抢骨头之类……

  我很体谅奥蕾利亚对这个时髦女子的友谊。在她这样的年龄,感情原应该盛于理智的。

  爱花的人,自然也爱叶子,主因是:叶子常与花接触,风一起,叶子和花就会拥抱在一起。在叶子的身上,也有花的影子。

  有时,我愿与叶林娜接近,就完全出于这种“花叶哲学”。在我看来,她和奥蕾利亚的关系,有点近于叶与花的关系。

  这时候,我几乎每天总要去看奥蕾利亚。看她,这已成为我每天的老功课了。我多半是在下午六点钟以后看她,这时她已从学校归来,吃过晚饭了。

  我去的时候,大半是在她们饭后喝咖啡的时候。这样,我便可以加入,而不感到拘束。

  有一天,下午六时左右,我照例去看奥蕾利亚。

  她不在。

  她的母亲在楼上找东西。

  只有叶林娜坐在客室里烤火,在看一本电影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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