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北极风情画 | 上页 下页


  “那你完全错了。死人同样也可以望得见。死人也有活人的能力,他同样也可以在街上走路,在跳舞场跳舞,喝咖啡,囤积居奇,做生意,打麻将,念经拜佛,拍通电,发表演说……”

  “照你这样说,死人和活人完全没有分别了?”

  “死人和活人本来就没有多大分别,唯一的一点小分别是:死人的大脑要比活人的发达一点,因此也聪明一点。

  “你又在说笑话了。”我又笑了起来。

  “好!好!算我是说笑话!再会!”

  他正要走,我又抓住他。

  “好!好!不是笑话。不是笑话,不要走!我刚才忘记问你了:你所望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当然是女人!一个男人会爬几十里山路到山顶望男人?”

  “那么,你望见那个女人了吗?”

  “望见了。”

  “望见她在哪里?”

  “望见她在靠近北极的一个地方。”

  “靠近北极的地方?你的话真是越来越神秘越玄妙。”我翻起眼睛,狠狠瞪了他几眼。

  “我不仅看见她,并且还听见她的声音。”

  “什么,你还听见她的声音?”

  “是的,我听见她在冰天雪地里呼喊的声音。”

  “喊什么?”

  “她在喊:‘瓦夏!瓦夏!瓦夏!瓦……’”

  “瓦夏是谁?”

  “瓦夏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他所说的话,我越听越觉得神秘。我心里暗想:这种疯疯癫癫的话,要让他一直说下去,还不知道说到什么时候,落雁峰的雪夜景致虽然很美,可是我浑身冷得发抖。再谈下去,非冻死不可。如果我独自回庙,又不放心,天知道这位怪人在悬崖边上会演出什么戏来!左思右想,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我突然问他:“你喜欢不喜欢汾酒?”

  “汾酒?”他的眼睛登时灵活起来:“那是中国最好的酒,我太喜欢了!”

  我更逼紧一步:“我有汾酒,你喝不喝?”

  “你有汾酒,你真有汾酒?”他突然亲密地抓住我的手:“我喝!我喝!我们马上就喝!”

  不用我开口,他自动跟我回到庙里。我的计策算是成功了。

  【四】

  当我上华山时,我曾经携带了两瓶最好的汾酒。四个多月中,我只喝了一瓶半,剩下来的半瓶,我原计划在除夕晚饭时痛醉一场,但当时因为和这个陌怪客怄气,竟把这件事情忘记了。现在,我和他共坐在灯光下,来实现我预定的计划,也算是消磨一九四二年的除夕。

  这时楼上客堂里静寂极了,一切都睡着了。只有我们酒杯相碰的声音在空中响,从厚厚的窗玻璃上,反映出华丽洁白的雪光,把室内照耀得异常明亮。在这样的深夜里,这白白的静静的雪光特别显得神秘,迷人,隐隐的好像有无数白色幽灵在舞蹈,奇丽的闪射出白色光华。透过玻璃窗,我们可以看见华山雪景的一部分轮廓,这些白色山峰仿佛是一些白色的梦,空虚极了。白色烛晃动着黄光焰,把室内的氛围衬托得很温柔,很亲切。

  我们一面喝酒,一面吃着我所储存的罐头,牛肉、鸡肉、菠罗蜜,以及花生米。

  “我忘记问你一件事,你贵姓呀?”我喝完一杯酒,问他。

  “你何必要知道我姓什么呢?

  “不,你得告诉我,你姓什么?”

  “你愿意我姓什么,我就姓什么吧!”

  “你又开玩笑了。”

  “那么,就算是姓钱,好不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

  “‘钱’这个姓最有意思了。谁不想和‘钱’拉交情呢?”

  “一个人的姓,怎么能随便扯用呢?你究竟姓什么?”

  “你这样追问我!我真无从答复你。在我过去一生中,我至少变更过三十个姓名以上。我究竟告诉哪一个呢?”

  “告诉我你原来的名字!”

  “我的原来名字已经死了三十年了,我早已忘记它了。”他苦笑着,忽然又很温柔地说,“在我一生中,我的最甜蜜最幸福的一个时期的姓名是姓林,你就当我姓林吧!”

  他问我的名字,我也告诉了他。

  他一口气喝完我敬的酒。

  “听你的口音,好像是东北人。你是东北人?”我敬了他一杯酒。

  “你只说对了一半。”

  “那么,你的故乡?”

  “我的故乡在三十年前就给人卖掉了。”

  “卖掉了!”

  “嗯,卖掉了,卖得很廉价。”

  听了他的话,我怔了怔,旋即审视一下他的脸孔,又听到他的话,以及他的口音,我忽然说道:“我猜到了,你是鸭绿江对岸的人?”

  他点点头,低首不语,只是喝酒。

  发觉他是一个韩国人后,我对他的观念突然改变了,我觉得似乎比先前多了解他一点了。我再慢慢咀嚼他刚才所说的那些怪话,疯话,笑话,从这里面,我似乎得到了一点启示。

  我抬起头望着他,他的脸孔已显出微红,并不是酒力反激起的醉红,而是感情的火所烧起的红色。这个时候的他,已不再像白天那样冷酷无情,似乎已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狂热的喝着酒,似乎并不是为了刺激,而是用它来浇灭心头的火。

  我心里想:这一定是一个饱经沧海的舟子。在他心灵中,一定蕴藏着最丰富的有关人生的宝矿,我何不来开采一下?

  我于是从怀中取出表,看了一下,用极平静极恳切的声音道:“现在正是一千九百四十三年元月一日一点十三分。一九四二年的除夕已经结束,完全死了。一九四三年正在开始它的第一点钟,为了迎接新的一年,我希望你能赠给我一点新年礼物,作为我们这次见面的一个纪念吧。”

  “什么新年礼物?”他笑着问。

  “你先答复我,肯不肯赠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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