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北极风情画 | 上页 下页


  他鼻孔哼了一声,冷冷道:“我并没有寻死。”

  “你没有寻死?你干吗往悬崖边上走。”

  “这是我的自由!你没有权利干涉我的自由!”他仍然冷冷地说。

  我愣了一愣,突然“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上,用诚恳得不能再诚恳的声音对他喊道:“先生,我向你叩头了,请你再不要这样冷言冷语地好不好,我们都是人类,并不是石头,人对人为什么一定要像石头一样冷酷?你能不能对我少冷酷一点?”

  听到我发自内心的诚恳声音,他似乎稍稍有点感动,他把我扶起来,深深叹了口气,用比较温和的口吻轻轻道:“你以为人类比石头少冷酷一点么?”

  “当然!”我坚决回答。

  他轻轻苦笑了,好像大人在笑孩子的幼稚。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颜。我分明听见他的平静声音道:“据我看,比起人类的心来,石头倒是一个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的东西!”

  “为什么?”我对他的怪论发生惊诧。

  “你看见过海绵么?把石头和人心放在一起,石头最多也不过是一种海绵体。简直温柔得可怜。”

  “我不能同意你的怪论!”我不断摇头,忽然极坚决的对他道:“现在,我问你,你刚才是不是想寻死?”

  “你怎么知道我要寻死?”他反问我。

  “我看见你往悬崖边上走。”

  “在悬崖边上走,就是寻死,你以为一个人会这样容易死么?”

  “不寻死,你为什么往悬崖边上走?”

  “因为我很喜欢悬崖,我更喜欢那数千尺深渊,假使一个人偶然像皮球似的滚下去,不也很有趣么?”他一面说,一面大笑起来。

  “哼,你这个人,刚才那样冷酷无情,现在又这样嘻嘻哈哈。你能不能说一点正经话?”我对他不禁有点发生反感。

  “我所说的每字每句都是正经话,正经得不能再正经了。我现在还愿意再向你说两句正经话:当一个人生下世来的那一天,就是他命定必须在悬崖上走路的那一天,他身边每一秒钟都有一个可怕的千丈深渊在等待他!你爱信不信!”

  “你的话太玄虚,我们还是谈一点实际的事。现在请你向我坦白说,你究竟是不是想寻死?”

  “你这个人真奇怪,我现在明明活得很好,你为什么非要栽赖我是寻死不可?”

  “那么你究竟凭什么理由深更半夜在悬崖上走?”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

  “我不相信那是个理由!”

  “世界上不是理由的理由多得很。你既谈理由,我现在就问你一个理由,你为什么一定要苦苦追问我寻死不寻死?”

  “因为我不愿意你死!”

  “你不愿我死?”他瞪大眼睛望望我,忽然哈哈狂笑起来,喝醉了酒似地大摇其头,并且借用了我的话回答我道:“我不相信这是个理由!”

  “为什么这不是理由?”

  他收敛了狂笑,回转到先前的冷静态度,轻轻道:“火星和水星上的事我不知道。因此不敢说什么,至于在地球上,我可确确实实不相信有不愿意别人死的人!”

  “你又在说笑话了。你这个人真会开玩笑!”

  “我一点也不是开玩笑,我所说的每字每句都是严肃得不能再严肃了。”当他这样说时,他脸上充满了沉思意味。

  “好了,好了,算你会说笑话,我说不过你。你死也好,活也好,暂且不提,我现在只问你一个问题,刚才你在亭子里时,为什么不断向极北方瞭望,并且望了很久?”

  “我不愿回答你。”

  “为什么?”

  “我如果回答,你又以为我是在说笑话了。”

  我怔了怔,笑了起来:“没关系,没关系,你这回尽管说笑话,我绝不怪你!”

  “真的没有关系?”他犹豫了一下,旋即向我走近了一步,用极低沉的声音道:“你问我为什么向极北方向陈望?我是在瞭望一个人!”

  “一个人?”我又给他弄得莫名其妙了。

  “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你在瞭望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我愈听愈糊涂了。

  “嗯,我在瞭望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什么,你大年除夕,爬好几十里山路,冒着大风雪跑到华山,就为了深更半夜到落雁峰顶瞭望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我一面说,一面忍不住想笑,但我拼命抑制住自己,努力弯下腰,使肠胃紧张起来。

  “是的,我不辞千辛万苦,大年除夕爬上落雁峰顶,就是为了深更半夜好在这里瞭望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他很正经地说。

  “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落雁峰瞭望,不在玉女峰或朝阳峰或是五云峰瞭望呢?”

  “因为落雁峰最高,在这里也望得最清楚”。他仍然正正经经地说。

  “这个人死了多少时候了?”

  “这个人死了十年了。”

  听到这里,再“瞭望”一下他的一板正经的面孔,我终于再也抑制不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在笑着,笑声响彻雪夜空山,使四周发射出巨大的回音,我直笑得流出眼泪鼻涕,几乎断了肚肠子。如果我将来不幸夭亡,在我的短短生命史上,至少会给世界留下了一个伟大事迹,这就是:“一千九百四十二年除夕深夜十二时,某某曾在海拨五千尺之落雁峰顶狂笑三分钟。并且,在遗嘱上,我一定要把这两行字刻在我的墓碑上,以代替墓志铭一类文章。”

  他一声也不响,等我笑完了,向我点点头,说一声:“再会。”

  “你到哪里去?”我慌忙问。

  “我要走到悬崖边缘上继续瞭望。”

  “瞭望那个已经死了的人?”

  “是的。”

  “请你原谅我的啰嗦,我真不懂:一个死了十年的人,怎么还能望见呢?”

  “你以为只有活人才望得见,死人就望不见?”

  “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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