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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阴沉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它静静地落在战士们的栽绒帽,落在战士们的肩头,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但是战士们仍然低头沉思,仿佛没有觉察似的。

  在初战中,以刺死三名美国兵而闻名全团的花正芳也站起来发言了。这个平时温和腼腆的青年,一向说话不多,今天却攥着斜挂在胸前的冲锋枪,气昂昂的。一开始他的声音又尖又亮,但是一提过去,就说不下去了。

  “我是在老解放区长大的,俺爹是贫农团长……”他断断续续地说,“自从实行土地改革,地主就把我们恨死了。国民党拿着美国武器一过来,他们就组织了‘还乡团’,跟在后面。就同这里的‘治安队’一模一样。他们专门做了一块很大的钉板,上面是一排排的长钉子,走到哪里就抬到哪里。俺爹被抓住以后,他们就把他浑身上下扒个精光,然后就指着俺爹说:‘你不是领着头闹翻身吗?今儿个,我们就叫你来个大翻身!’说着,就把俺爹推倒,逼着在钉板上滚。他们还举着鞭子叫:‘翻哪!再翻!给我翻个够!’没有多大工夫,俺爹就半死不活,金身上下连一块好地方也没有了……最后,这些狗东西又把俺爹扔到大河里,还恶狠狠地说:‘共产党不是叫你们吐苦水吗,今儿个我叫你给我统统喝进去!’……”

  花正芳哽咽着说不下去,停了好半晌,才握紧冲锋枪大声说道:“看了今天的事情,我更清楚了,天底了的穷苦人是一家呀!我一定要坚决为朝鲜人民报仇,把那些披着人皮的豺狼统统消灭!……”

  花正芳的话音未落,调皮骡子王大发就挺身而起。他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哭得红红的,但神态仍然十分矜持,不愿意叫人看出他是很悲伤的样子。

  “要诉苦,我的苦比谁也不算少;要讲地主的反攻倒算,我也不是见过一次两次。”他竭力使自己的发言,保持着平静的语调。“我不记事的时候,就被卖到别人家里,刚脱了开裆裤就给地主放猪。你们再苦,恐怕还是跟爹娘一块睡觉的吧,糠糠菜莱总还有得吃吧,我呢,大冬天,冻得我和猪块睡觉,饿得我从石槽里抓猪食吃……”他倔强地把头一摆,“这全不说。再说,你们再苦,总是有父母的吧,受了冤屈,总是可以找父母去哭一场吧,我呢,直到八路军来了,父母才把我找回。以后国民党又来了,就因为分了几亩地,狗地主把我父亲捆上,从高房上往下面摔,一次不行,两次,三次,直到把我父亲摔得七窍出血……狗地主说:‘这就叫彻底大翻身!’……”他咬着牙控制着自己的感情,终于没掉下一滴眼相。

  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今天,我不想多谈这一方向的问题。我想谈的主要是我自己的检讨。现在回想起来,自从全国解放,蒋介石王八蛋逃到台湾,我就对形势的认识发生了错误。我觉得反动派的八百万军队全消灭了,他们再成不了大气候了。人民的江山已经坐牢稳了,我可以歇歇气去鼓捣鼓捣我那个穷家了。可我就没有想到,天底下还有受苦的人们,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就有人受苦。特别是还有帝国主义、反动派兴妖作乱,时时刻刻都想推翻我们,让我们把吐出来的苦水再喝进去。现在想起来,我完全不符合革命战土的水平!我觉得我对不起党,对不起祖国人民,也对不起这些被杀害的朝鲜人,对不起那个朝鲜大嫂,更对不起埋在大坑里的50多个四岁的孩子……”

  说到这里,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抱着枪,坐在背包上,哭了。

  这时,只听后面“噗咚”一声,一个战士歪倒在地了,接着几个人围上去喊:“刘大顺!刘大顺!”

  “他怎么啦?”郭祥忙问。

  “他晕倒了!”六班长一面把刘大顺托在肘弯里,一面回答。

  郭祥抢过去一看,只见刘大顺满脸泪痕,脸色煞白。他急忙招呼卫生员打针,六班长摇摇头说:“不要紧,他这人有个气迷心症,呆一会儿就过来了。”

  讨论会行将结束,周仆正准备给战士们讲讲话,这时,只听树林外传来一阵急雨般的踏踏的马蹄声。他往林外一看,只见两个骑兵通讯员带着他的枣红马飞奔而来,到了面前,跳下马打了个敬礼。

  “报告政委,团长说有紧急任务,请你马上回去。越快越好。诉苦教育也马上停止进行,叫部队赶快准备干粮。”

  周仆点点头,立即翻身上马,随着通讯员,向团部驰去。

  雪在不停地飘落着,越下越大了。鹅毛般的雪片,顷刻间已经盖住了森林,盖住了山峦,也盖住了还在冒烟的灰烬,和那一处处被残害者的新坟。白雪呵,飘扬的白雪,你是惯于用你那单纯美丽的颜色,来掩饰这人间的一切的;纵然你暂时遮掩住这块土地上的斑斑血迹,但是你怎能掩盖住人民心头的伤痛,平息人们燃烧的仇恨呢!医治这伤痛的,平息这怒火的,在这世界上只有一种东西,这就是这伤痛和仇恨制造者的血……

  【第八章 闸门(一)】

  周仆飞马赶回团部,在山沟沟门的家茅屋前翻身下马。

  他一面扑打着雪花,朝屋里一望,只见邓军正迎着门口的光亮,伏在炕上看地图呢。他手里拿着一根火柴棒,在地图上聚精会神地量着。直到周仆走到门口,开始脱鞋,他才抬起头来,把火柴棒往地图上一丢,说:“哎呀,老周。你跑到哪里去啦?”

  他没等周仆回答,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电报,说:“快瞧瞧吧。大买卖来啰!”

  周仆接过来,坐下一看,这是一封志司转发军委的特急电报:“庆祝你们歼灭伪一军团主力的大胜利。

  这一胜利,已经造成战役迂回的有利条件。望我左翼第五军迅速迂回缚龙里一带,第四军迂回肃川、顺川一带,坚决截断美二师、二十五师及骑一师自价川至平壤的逃路。以上部队应该不怕一切疲劳,排除万难,勇猛前进。”

  周仆一连读了几遍,一时挺挺腰板,咳嗽几声,一时又摘下帽子,搔搔头发。他的头发上冒着热气,脸色红彤彤的,显得格外兴奋。

  “能轮上咱们团吗?”他问。

  “这你就不用操心啰!”邓军冲他一笑,“咱们团的前卫。”

  “是你争取的吧?”

  “当然。”邓军又笑了一笑,“不过,命令很严,限我们明天早晨八点以前必须赶到。”

  “这缚龙里到底有多远哪?”周仆一边问,一边伏下身子望着地图。

  邓军拾起火柴棒,指指德川,然后顺着大同江弯弯曲曲的黑线,一直指到价川下面的缚龙里,说:“我量了好几遍了,140多里,不会再少,”

  “敌人离缚龙里呢?”

  “比我们近多了,最多50多里。”

  “唔,这就是说,我们在远两倍的路程上,用两条腿同摩托车赛跑。”

  “对啰。”

  周仆沉吟了片刻,说:“你看能不能提前出发?”

  “你说是白天出发吗?”邓军抬起头问。

  周仆点了点头。

  “这恐怕不行。”邓军说,“如果暴露了企图,敌人跑得更快,就更难抓住它了。”

  “要是把伪装搞得好一点呢?”周仆寻思着说,“今天正好下雪,大家把棉衣翻穿,飞机不大容易发现目标,这样就争取了时间……不过要经过师里的同意。”

  邓军立刻抓起耳机同师里通话,竟得到了批准。

  半个小时以后,邓军和周仆率领的前卫团,已经出现在风雪弥漫的大道上。这支部队的每个成员,都按照严格的规定,把棉衣棉裤的白里冲外穿着,绿色的栽绒帽也蒙上白毛巾,小白包袱皮系在脖子里,像斗篷一样披在身后。霎时间变成了一支白盔白甲的队伍,在白色的山峦间向前急进。

  为了免得动员工作延误时间,周仆把大部机关干部分插在各个连队,一边走,一边向战士们说明任务的重耍。邓军和周仆把自己的乘马留在后面,收容病号。他俩在队伍里串来串去,同战士们亲热地打着招呼,给大家鼓劲。

  有两批敌机在上空出现,部队就隐伏在路边的雪地里,一点也没有暴露目标。天黑以前已经走出20余里。随后就拐上了一条通向西南的山间小公路。虽然上空乌云沉沉,但毕竟是月黑夜,再加上白雪的反光,道路并不算太黑,这支部队就放开脚步奔驰起来。在静静的山谷里,只听见一片唰唰的脚步声。这支军队,在井冈山以来的几十年的革命战争中,练就了一种罕见的行军力。它既不是一般地走,又不是跑,而是介于走与跑之间的飞速地坚韧地移动。在朦胧的夜色里,有时你觉得它轻悄得竟仿佛像离开地面似的,远远望去,真如同一条长蛇向前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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