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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被活埋的。”女人说,“那还是敌人第一次打到这里的时候,他在山上当游击队。有一夜下山侦察,被治安队抓住了。这些坏蛋,在村西挖了一个大坑,把党员和群众活埋了200多个。他们把我的男人也绑到那里,叫他对着大坑站着,然后对他说:‘你的死就临头了!快认错吧,你为什么分我家的土地?’我男人就说:‘认错?我当初留下你一条狗命,这就是我最大的错。’那些家伙就往坑里推他,他瞪着眼说:‘滚开!你们瞅着,我下去站着死,不能眨一眨眼!’他高声喊着:‘朝鲜劳动党万岁!金日成万岁!’就跳下去了。志愿军打过来,敌人逃走了,我才把他挖出来,他真是站着死的!……”

  朝鲜妇女的脸上,这时候流露出一种庄严、自豪的神情。沉了沉,她又说:“敌人害了我的男人,这回又来害我的孩子。治安队说:‘孩子虽然不是党员,可他是党员的孩子,也不能留!”

  “孩子几岁了?”一个战士问。

  “才刚刚四岁呀!”女人说。她目光直直地望着土坑,“同志,你不知道,我这孩子长大多不容易……解放以前,我们一家一坪土地也没有,是给日本人看坟地的,生活苦得不用提了。解放以后,我们家分了九百坪水田,八百坪旱田。看见生活有指望了,心里一痛快,这劲儿就像用不完似的。我们两口就不分白天黑夜没命地下活。我白天下地,夜问织布;我男人白天种地,夜间开会,没有一点空闲。我怕孩子耽误干活,种地、打场就把他放在家,拴在柱子上,下面用东西垫着,让他觉得像背在妈妈背上似的。我就是这么哄他。晚上织布,我把大枕头竖起来,把他拴上,一边织布,一边逗着他笑。小孩长大了。不能拴他了,我一下地,他就追到地里吃奶,我就又吓唬他:‘你要吃奶,我就叫内务署把你抓去。’我的孩子,就是这么长大的……这孩子,谁都夸他好!还不到四岁,你把钱放到小筐里,他就能端着小筐去买东西。村里人都喜欢他,不是这家把他藏起来,就是那家把他藏起来,故意让我着急。把我急得快要哭了,他们才把他放出来……他爸爸死了,我没有让他知道。别的小孩说:‘你爸爸叫治安队抓去打死了!’他说:‘我爸爸没有死,我爸爸到平壤去了,金日成将军叫他赶大车呢!’说到这儿,他还把小拳头一伸:‘我叫我爸爸回来,把治安队统统杀死!’就是这话,也传到治安队耳朵里去了,他们就下狠心要害我这个四岁的孩子……”

  大家静静地听着。朝鲜女人又接着说:“治安队一来。就把我和孩子抓去,关住村西仓库里。那里陆陆续续抓来了三百多人。孩子不懂事,看见这里又黑又闷,就哭着说:‘妈妈呀,妈妈呀,把我放出去吧,放出去吧,我以后再不碍你干活了!’叫得许多人滴了跟泪。头一天,治安队没有动手,谁知道他们正在挖坑呢。第二天一早,仓库门唰啦一声打开,进来三四个狗东西,治安队长就指着我说:‘朴贞淑!你们一家过去有点太高兴了吧。你们分了我几坪地,把孩子绑在柱子上干活,我看你高兴得着了迷了。今天,我来替你照看照看这个孩子,让你往后干活也清静清静!’我一看,他们要抢我的孩子,就急了,我就说:‘你们这群没有人性的狗东西!你们杀了他的爹还不够,连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也要毁掉么?告诉你,你们在这里是呆不长的!’这个坏蛋,嘿嘿冷笑了一声,说:‘朴贞淑!我也告诉你:日本人在这里呆了50年;这次美国人进来,要呆上一千万年!’说着就来夺我的孩子。孩子哇哇地哭着,朝我的怀里钻,两只小手紧紧地拉住我的裙子不放。这时候,我的心都要炸了,可是全身捆绑着动转不了,我就用脚踢他们,用牙咬他们。他们一枪把就将我打昏过去。等我醒过来,孩子已经没有了。整个屋子的人都哭个不住。他们告诉我,孩子临被枪走的时候,那些狗东西还在后面哗啦哗啦地拉着枪栓吓唬他,孩子一个劲地哭喊着:‘我不敢啦,我不淘气啦,我再不吃奶啦!’时间不大,治安队就进来说:‘你们别哭啰!你们的孩子已经埋起来了,到明年春天让他发芽!’……”

  土坑周围的战士们,起初是悄悄地抹泪,这时已经有人抽抽搭搭地哭出了声。

  “是谁在哭?”只听郭祥大声喊道。他目光炯炯地扫视着自己的连队,“今天,朝鲜老百姓,需要的是报仇,是敌人的血,不是我们的眼泪!”

  他的喊声立刻止住了哭声。

  “他们让我们的孩子发芽!”郭祥咬着牙说,“让他们瞧着吧,我们先要这群狗杂种在地下发芽!”

  同志们静静地凝视着郭祥。只见他的嘴唇咬出了一排血印。

  “阿姊嬷妮!”郭样转过脸问。“关着的三百多人呢?”

  “已经烧死啦!”朴贞淑说。

  “全烧死了么?”人们惊问。

  “统统烧死了!”朴贞淑说,“治安队把我的孩子摔死以后,又逼着我们去给他摘棉花,我就偷跑了。我一个人坐在大山顶上,想哭,又哭不出一滴眼泪,就是把我的心割开,也出不了这口恶气。我想,古话说,仇要以血来报。我们是独木桥上遇到的对头,有你无我,有我无你,我真恨不得把敌人抓过来,把他们咬死,吃了他们的肉。我就跑到深山里找到了游击队,恳求他们给我两颗手榴弹,准备下来报仇。天亮以后,我在大山头上,望见仓库起火了,接着治安队向南逃跑,游击队去追敌人,我才回到村里,一看关在仓库里的乡亲们全烧死了……我就跑到这里来刨我的孩子……”

  “同志们!”郭祥用他那燃烧得成了玫瑰色的眼睛扫了大家一眼,庄严地喊道,“大家看看这些阶级敌人,这些反革命,残忍到什么程度!他们不是人,他们是两条腿的野兽!他们想用血洗来镇压革命,想用斩草除根把人民吓倒;但是人民是斩不尽杀不绝的,是吓不倒的!这里被惨杀的,都是我们的阶级兄弟,他们的仇就是我们的仇!他们的恨,就是我们的恨!我们出国,就是要坚决为朝鲜人民报仇,让那些狗杂种多付出几倍的血!……”

  “坚决为朝鲜人民报仇!!!”

  “坚决消灭敌人!!!”

  大家掀起怒涛般的口号声。

  郭祥又继续大声讲道:“现在,我们马上行动,到街上去,到仓库那里去掩埋朝鲜同志的尸体。不要让他们的尸体暴露在外面……”

  “不要动!”有人突然打断郭祥的讲话,在人群后面喊了一声。

  郭祥回头一望,见政委周仆,披着他那件半旧的军大衣站在那里。原来他已经来了多时,由于人们精神过于集中,没有发现。

  人们静静地注视着他。他的脸上似乎也有几滴泪痕。他走向前来,同朴贞淑握了握手,然后转向大家。

  “同志们,关于掩埋尸体的事,其他连正在做,你们不必去了。我建议你们立刻展开一个讨论。”他提高声音说,“今天,你们看到的事情,听到的事情,就是咱们出国以来最重要的一课。这是敌人用人民的鲜血给我们上的一课。他们既然给我上课,我们就要好好讨论。我希望每个同志都好好想想:这些反动家伙为什么这样的残暴?他们是依靠什么势力竟敢这样疯狂?根据同志们的体会,中国的地主同朝鲜的地主有什么不同?如果美帝国主义打到我们的祖国,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甚至更严重的情况?我认为,要多想想这些问题,对提高我们的觉悟是有好处的……”

  “现在就讨论么?”郭祥问。

  “马上讨论。把部队带到那片树林子里去。”

  郭样从一个战士的背包上,抽出一把圆锹,铲了几锹土,把露出来的半个孩子头和一条小孩腿盖上,然后就帝着他的连队往小树林子里去了。

  周仆让联络员小李留下来,陪同自己安慰朴贞淑,同时动员她到别的连队讲述自己的经历,来教育部队。朴贞淑点头答应,随着小李向别的连队走去。

  周仆来到松树林的时候,战士们已经开始了讨论。他们坐在自己的背包上,枪靠右肩,深深地低垂着头。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思索着自己的经历,自己的一生。这些在中国苦难的大地上生活过来战斗过来的人们,每个人都不缺少苦难的过去。这些苦难,就像地下深厚的炭层一般埋藏在他们内心深处。没有人能够说出这些炭层的蓄量和它的深度。刚才政委提示的问题,正像一把深入地层的大火一样,把这一切又重新照亮,重新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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