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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于是我又想象到和丈夫分手后的情形,到那时候自己怎样过活呢?

  深想了一会后又觉得不容易和他分手,因为我实在舍不得他,这是证明我还在十分爱他。这并不是由于夫妻关系的惰力,更不是为想保持一家的平和,根本是我还在恋爱着丈夫。

  我从前还不知道我爱丈夫如此之深,到今日想和丈夫分离时才知道不容易分手。你们看,我是如何地伤心哟!但我对丈夫的猜疑决不因深爱他而消失,这又是使我更加伤心的哟。丈夫的行为,在这社会中,本来是很寻常的。从前我有朋友也是因为嫁了这样的丈夫,受尽苦痛。那时候我真看轻我的朋友,她太不中用了,娶妾嫖娼的丈夫还和他同楼做什么!丈夫因为不爱自己才出去放荡,对无爱的丈夫,只有分离的一法。死守着这样的丈夫,每天吵嘴,每天嫉妒,有时还要惊动朋友亲戚来调解,像这样的女性,真是太没廉耻了,完全是奴隶了。但是今天轮到自己身上来了。现在我才知道那些女人的苦衷。我想社会中再没有比夫妇关系复杂微妙的了。夫妻的关系决不是第三者所能窥测的。因为有相处多年的习惯,有精神上的联结,有性欲上的联想和固执,及别后的寂寞和想象;此外还有已经不是处女了的缺陷;又父母兄弟朋友等的关系,以及爱子的前途的思虑,再加上繁累及烦苦,年龄和颜色的老衰等等原因;有其中的一个已经足以妨害夫妻的分离。日后我终于跟另一个男子私奔,你们就不难想象我是出于万不得已的啊!

  “我不爱我的丈夫了,我诅咒结婚,我不住地在求爱,我求着了爱,爱上了丈夫以外的一个男人,所以我为爱而抛弃了形式上的丈夫,我是爱的使徒!”

  这是近代ModernGirls最合意听的恋爱的说教吧。我如果这样地对大家说,大家定拍掌称赞我吧。

  但是我绝不这样说的。我的确还深爱我的丈夫。因为爱过他,所以才有日后的结果。我想我的冷息了的身体横卧在铁路上,等到我的丈夫来看我时,他定这样说:“菊筠还是爱我的啊!”

  § 五

  为父母,为家庭的名誉,我只好隐忍一切,只好抱达观;一句话,我是牺牲自己以成全他人,要这样才能保持一家的和平;所以全家人都称赞我的洪量,我的美德。但是这个洪量这个美德于我有什么益处呢?何况我的“隐忍”决不是自己甘心情愿的隐忍,而我的达观也是不彻底的达观;无可奈何的隐忍和达观原是消极的,绝不是根本的大悟。我是人类,我是有活力的生物,有血,有泪,也有欲。叫我过严冬时的枯木般的生活,我是不能忍受的。没有办法时可以隐忍,可以假作达观,但反转来说,如果有方法时,那就不能隐忍,也不抱达观了。像我这时候的处境,真的全无办法了么?

  我的隐忍完全不是我愿意的,我只在相当的期间内抑制住我的快要激发的感情,绝不是消灭。我的胸里也常常会燃起嫉妒之火来。嫉妒本来也有种种:自己是完全对的,对手方是完全不对的时候起的嫉妒;自己也有几分不对的时候起的嫉妒。这两种嫉妒一般占最多数。我的嫉妒是属于前者,我是内省不疚,所以我是强者,不论从哪方面说,母亲、姐姐及丈夫对我都不敢有一言的辩驳;外表看来我明明站在胜利者的地位,但我仍觉得我的精神是屈服的,受着周围的压迫。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这确是千古不变的格言。我觉得单以理论去驳倒反对我的人们,这不过是一时的折服,而非永久的服从。以情害理,因感情而磨灭真理固然不可,但是

  人类还是有情感的动物,欲使反对自己的人们折服自己,除用理论去斗争外似宜辅之以虚心坦怀才能达到目的。从事谩骂,徒事攻击,那不但不能使对手方折服而且会引起第三者

  的反感,结果会失却多数的同志或同情者。

  要有绝对的势力,须得到多数的民众的拥护。是非曲直可以不问,只要是占多数的方面,就可以得到胜利,明明是他们不正,但是他们占多数而我只一个人。不错,他们现在是一

  同拜倒在我的脚下表示降服,但是他们之服从我敬畏我,完全是因为我能做牺牲的偶像。换句话说,我要做偶像,我要沉默,否则他们决不服从我,不敬畏我。你们想,像这样,

  我还算得是个自由的人么?

  不过我也有同志,阿喜即是我的同志,阿喜常走到我面前来,流着热泪说:“少奶奶你该快些拿出一个主意来!”阿喜看见我有话想说不敢说,每天只受他们三个人的愚弄,连她看见都忍受不下去了。她的愤怒有时候竟向姐姐的女仆爆发出来。

  “你算是什么东西!你的主人是能够高声响气说话的人么?你知道谁在庇护着你们?要不然,社会上当你们是怎么样的人了?”

  我听见过好几次阿喜这样地骂阿定。我每次听见,阿定叱骂她不该多嘴多舌。好胜爱强的她,每次给我骂了后,就跑到庭园的一隅去啜泣。她的心是十分忠直的,不过性情急躁,也有些地方是很幼稚的。我又常看见,她在洗衣裳的时候,只呆呆地双手按着脚盆沿,在流眼泪。当然她完全是为我流泪啊!

  她的装束还是少女的,看她的侧脸,也还是个小孩子。但争论起事来,她决不肯让点步。

  有一次她又这样来劝我:“不叫大小姐出去,那就你自己离开他们好了。”

  我也并不是不曾这样想过,因为照这样放任下去,是没有了结的一天。

  阿喜还常常到我的睡房里来报告:

  “少奶奶,少爷又到大小姐房里去了。”

  不问有没有这样的报告,我原来还是疑心着丈夫和姐姐定在继续那种关系。不管丈夫如何地向我发誓,我还是不能相信。

  有时候我半夜里起来打开门一看,不见丈夫的影儿;有时候姐姐说到亲戚朋友家里去歇宿,那晚上丈夫定很迟才回来;像这些事实都会使我妒恨而感着不安的。没有这样经验的女人绝不会知道此中的苦况,同住在一家屋里,丈夫在那边和另一个女性不知在做些什么事体,你们试想一想做妻子的人是如何难堪的哟!受了他们的欺骗,受了他们侮辱,我已经有无穷的怨愤和悲恨了。其次难堪的是丑恶的性的联想,差不多要使我苦闷至于发狂,我只是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苦闷。在这样的时候我只有逃到彩英的房里来,想由彩英去解除我的苦闷。乳母袒着健康的胸脯,露出富有筋肉的臂膀,睡在彩英的身旁。彩英像可爱的洋囡囡般地,

  双手高举着近肩膀边,也甜蜜地睡着了。我尽情地在彩英的小小的圆形的手上和颊上接了一阵热烈的吻。

  但我的苦闷还是不能完全地因此而忘却,因为做母亲的感情和做人妻的感情完全不同。做母亲的感情是绝对的纯洁的爱,至于做人妻的感情是有性欲,也有斗争。

  “但是我还是每天看着丈夫的放荡而不敢说话。”

  我想到这点,我就痛切地感着非快把这件事解决不可了。

  我终于跑去向母亲商量。

  “你老人家要想个办法才好。”

  母亲也因为他们的关系仍在继续而痛心,并不是不替我抱同情,不过她是个瞬间的享乐者,如果当天能够平安过,纵令告诉她明天会有大祸临头,她也是一点不管的。我一向她提出问题,她当时像狼狈得很不堪的,但到了第二天她又完全忘记了,像没有那一回事般的。

  “还是我搬出去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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