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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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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后来我终于这样对母亲说了。 “你那样做,宣传出去了还成个样子么?你走了,梅筠还能够住在家里么?” “那就请姐姐搬出去好么?” “当然那是最好的方法。不过不是她本人愿意,弄出了什么长短,那么,卓民也要离开这家了。” “母亲尽是同情于做错了事的人们,对我反没有半点同情,也算公道么?”我这样说了。 “因为做错了事的人自暴自弃,我反转怕他们。” 母亲这句话倒是真心说出来的,她的确是怕他俩搅乱了家庭的和平,败坏了世家的家声。 “那你料定我就不会自暴自弃么?” 我冷冷地这样讽刺母亲。在这瞬间我感到一种力了,是什么力呢?简单地说是:“一个人若太爱和平了,结局只是自己吃亏。” 我从那件事情发生起,直至今日为止,我总是取消极的态度,只是一个人沉闷着思索。但是到现在想一想,自己是理直气壮的,为什么对他们反转要表示屈服呢?我也狠狠地闹一闹吧。 父亲如何气恼,世间如何毁骂,我是再不管了,也不怕的。过了几天,我试着考察考察我的周围的人们,我不能不吃惊,因为没有几个对我抱同情的人。 母亲、丈夫和姐姐因为自己有了缺点,对于家里的佣人,不能不尽情讨好;底下人纵有错误,也不敢直情地指摘,而只是用怀柔手段了。至于我呢,因为自信理直气壮,对于丈夫和姐姐又没有好气,有时不免迁怒到佣人身上去,所以对底下人气性来时,都不客气地斥骂。其实我并不是真骂他们,只是对丈夫和姐姐的压迫的一种反抗的表示而已。 嗣后,我常常跑到外面去玩,也不再和他们一同吃饭了。圆满主义者的父亲,常常要和家人聚在一块吃饮食,谈谈笑。我连这样的家庭恳亲会也不参加了。 对一切的人们反抗,是一种很痛快的事。但这不过是我的长期间的抑郁和烦闷的爆发。古人的教训是,不该迁怒他人。 其实我哪里敢迁怒于他人,不过每日每夜都狂闷着的我,若不对那些人发泄发泄,我不但置身无地,并且像不能再活下去了。我既然这样常常怒骂人,他们便也对我没有好感了。 结果,我是树了不少的敌人,底下人尽都嫌恶我了,这是不难看出来的。 女仆和雇工们对于正邪是完全没有判断力的,也不知道尊重人的意思,更不会原谅人的苦衷。只有称赞他们,待他们好,给小利给他们的就是最好的主人;纵令犯了罪恶,他们还是爱戴他的。 女仆们最初看见姐姐私占了我的丈夫,我还在隐忍,一句话不说,她们还是女性,对于我的苦衷原抱有多少同情的,但到后来看见我的气焰这样高,常常表示反抗的严厉的态度,他们便对我失掉了同情。不单女仆,社会也是一样。天下哪里有什么是非,哪里有什么真理,所谓舆论,只是由利害关系决定的。 你们不看看那些有名的大报章?它们的记事哪一项是真实的。对于表面的情形固然大书特书地登载,但对于潜伏在里面的真相,却一点不加以探求。像这样哪里能够代表真正的舆论呢? 还有一个很好笑的例,我在这里说出来给你们解解闷吧。 A、B和C都是朋友,有一次A和B间发生了意见,C便出来自负排难解纷的责任,写信告诉A说:“听说你和B间,意见有点参差,让我来替你们解释一下吧。”憨直的A,信以为真,便把B如何的误解他的经过告诉了C,他没有预想到C只吃了B的一顿饭便会把他的自告奋勇的责任丢开,只把A的信暗地里给B看,以报答B的一饭之恩,所谓解释反增加了A和B间的纠纷。你们想想看,只是一饭之恩,便可以左右人的意识。这就是近代的世界观哟。 我又常常把我自己所熟悉的事实和同时载登在大报章的两两比较,知道所谓代表舆论的机关,决不会赤裸裸地把社会的真相告诉我们的。所以我每看见一种用大号字标题登出的新闻,还是这样想。 “这个记事也定是捏造出来的。” 到后来我四面都是敌人了。为我表同情而孤军奋斗的,只有一个阿喜。男仆方面对我表同情的,只有一个颜筱桥。他虽然不多说话,但常常留心我身上的事情。他和阿喜也很要好,阿喜有时想哭,便走到筱桥房里去尽情地痛哭。 我的心更加悲哀,更加孤寂了。我渐渐地失了全家的人心。姐姐方面反得到了他们的同情。仆人们都重爱姐姐了。 到了夜间,我的苦闷愈加猛烈,有好几次我很严厉的叱责卓民,质问卓民;但他只是抵赖,完全否认,他说他已经早和姐姐断绝了关系。 每次和丈夫争辩,也得不到什么结果,到后来只说嫉妒甚深的几句话做结论罢了。这是愈使丈夫知道我是黔驴技穷了。 有时我也想过自杀,有时又想脱离了家庭跑出去过浪漫的生活。受着猛烈的嫉妒的压迫,终于不堪其苦常没有目的地跑出外面去玩。但我喜欢到的地方,只是古寺、墓地和寂寞的园林。孤独的我走到这些幽寂的地方,独自徘徊,重新咀嚼孤独的滋味,这时候泪珠自然而然地一粒粒地掉下来。这眼泪可以冷息我的头脑,我重新感着悲痛,思念父亲,思念彩英,于是又因为我常常一个人出去,跟在我后面暗暗地监视着我的,便是颜筱桥。母亲看我的脸色不同,又说要出去时,她便叫颜筱桥跟了我来,看我到什么地方去。经一点钟两点钟之久,他都远远地看守着我,因为走近来时,怕我骂他。 我每次跑出去,全家人都很担心。我看见他们担心,心里便感着痛快,才得到一点点的安慰。我觉得叫他们一同担心,叫母亲和丈夫忧虑,自己便感到一种满足;其实这也不过是欺骗自己的无聊的安慰。 因为想多叫他们忧虑,我也渐渐很多滥乱的举动了。有时我半夜里跑出去,有时叫了街车,脱离了筱桥的监视,一个人赶到海口,在旅馆里歇了一夜才回来。 但是我这样的复仇的行动,结果只是增加了人们的反感罢了,又是黔驴技穷了。母亲和丈夫早看惯了我的这种虚吓手段,一点不惊了。我愈滥乱地做,回家后愈觉得不好意思和他们见面了。 到后来想了想,觉得自己完全像一只投身到蛛网上去了的黄蜂儿。我最先看见蜘蛛和黄蜂斗争,黄蜂得胜,蜘蛛向左逃避再向右逃避,黄蜂得意地在猛烈地呐喊。但蜘蛛很巧妙地躲过了黄蜂的锋锐,而在黄蜂的周围张起罗网来。蜘蛛很敏捷地在左右转动,不一刻,网罗张成功了。 黄蜂,到后来,就不知不觉地陷落在蛛网的正中了,想逃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不能振舞她的双翅了。黄蜂虽然提着有锐利的剑,但终无所用,冤死在蜘蛛的罗网上了。我正和这只黄蜂相似,父母和家声是束缚我的罗网,姐姐和丈夫就是狡猾的蜘蛛,躲在这罗网之后,静静地望着我郁死在罗网中。像这个样了,我要怎么样才好呢,该取什么方法对付他们呢?家中的人们又尽是我的敌人! 对于这件事,我想仔细地加以思考,我打算到M山去住三四日才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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