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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国王俄狄浦斯(8)


  国王离开之后,眼见这个惨剧的人们有好一会儿默默无言,也不走动,完全为恐怖所袭击着。从柯林斯来的使者是第一个首先有点恢复他自己的人。“再会,老朋友,”他对牧羊人低语道,“这不是我留住的地方。我必须走了。”

  “我要送你到城门口,那么,”牧羊人也低声地答他,“因为我必须寻到克瑞翁,他应该立刻知道这经过的一切。”两个老仆人便一同偷偷地走开了。国王的卫队看见他们走了,也互相地低语着,由宫中的一个边门中走出去了。他们武装的步履声,惊醒了年老的长老们;他们围绕着天井中间的神坛,恳挚而低声地祈祷着。但他们仍然将焦急的双眼凝注在几扇紧闭着的宫门上,仿佛是希望着,又惧怕着,看见这门的打开。不久,跟着铁门落下的咔嗒的声音,大门开了……大开了……国王的管家,脸上又悲又怖地飞跑了出来。

  “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长老们叫道,当他看见了他们而停步时。

  “唉,我人民中的光荣领袖们呀!”那人叫道,“这是你们所必要听见的事……必要看见的事!……你们爱这个拉卜达考士的古家的人们,你们将如何地悲哀!因为,我想,即倾尽了依史脱河(Ister)或菲昔司河的水也不能洗清了它所沾染的污点;罪恶无意地顽执地弥漫于这里……不久便要披露出来了……但最可悲的是不幸乃是自己造出来的!”

  “我们已经听到这一家的可怖的秘密了,”一个长老颤声地说道,“你所能说的还有什么更坏的事?”

  “只要说一句话,”管家答道,“尊贵的伊俄卡斯忒死了!”

  “唉,不幸的王后!这是可能的吗?”老人们叫道,“但她怎么死的……被什么突然的打击致死的?”

  “被她自己的手。”管家答道。他们全都恐怖地叹着气。“唉,这真是听得可怕,”他又继续下去,“但你们还没有见到更可怕的情况,你们还没有看见如我所见的事呢!……先生们,你们不是问我们的可怜的王后是如何死法的吗?……我要简捷地告诉你们……以及其他的事……当她如你们所见的那么悲苦异常地进了宫内,她一直飞奔进她的房间,双手扯着她的头发。在我们能够劝阻她之前,她已将房门闭上,且加了闩;我们全都听见她在房内哀哀地哭着……唤着一个久已死去的名字——拉伊俄斯。悲哭着她的两次地结婚,而她乃两次地可悲;生了杀她丈夫的儿子,还生了她儿子的孩子们……这些乃是我们仆人们恐怖地站在房门外所窃听到的,但关于她的最后的时刻的事,则没有一个人知道。因为那时俄狄浦斯如一个狂人似的奔进宫来,愤愤地奔来奔去,喊我们给他取一柄刀来……去带了她,他的妻,然而又非他的妻,他孩子们的母亲,又是他自己的母亲来。我们并不听他的话,你们当可以知道,但我们尽力所能地避开了他。即杀了我们,也没有一个人肯告诉他我们的王后是在什么地方的。但在他的疯狂中,仿佛有神道们指导他一样,俄狄浦斯直奔她的门口,恐怖地大叫着;他打破了门,打落了门闩,跳进房内去……我们从门外偷看进去,看见王后已用她的衣带自缢而死!……俄狄浦斯见了那个景象,如一只野兽似的咆吼着;然后他抱了她在臂间,解开了绳结,将她放在地上;但她已经是死了。然后——唉,好不可怕!——他扯下别着她袍子的两只胸针……一手执了一只,直向眼珠刺进,刺了又刺,他的双颊上,红血如川流似的滚流而下……一边大叫说,这些坏眼睛再也不要看见他的苦况、他的悲惨的家庭,也不再引他误入迷途了,除了在黑暗中!我离开这两个人,丈夫与妻,他们乃陷在同一的运命之中。他们从前的运命是那么快乐;但现在,在一天之内,悲哀,发狂,死亡,盲目,一切有名的悲运都碰上了他们!”

  他说完了话,哭着,有一会儿,没有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可听得见;然后,长老们的首领以低而颤动的声音说道:“但……宫内的那位受苦者……现在在他的暴风狂雨的痛楚中已经平静了下去吗?”

  “不,”管家说道,“他喊求着有人带领他向前,给全体底比斯人看看弑父者,看看……我不敢重述他的不圣洁的话了!……他叫着,他必须立刻离开了此地,不再住在这里,实行他口中所说出的诅咒。力量与指辨方向之力,他都没有,否则……但看呀,门开了!这是他……现在,底比斯人,你们将看见一幕逆伦的……然而却是最可悲悯的事了。”

  真的,当俄狄浦斯由门内走出时,那些长老们无不震撼着悲悯与恐怖。俄狄浦斯摸索而前,以他的血流未止、极为可怕的双眼,空望着他们。他们震骇着,避开了这看不见的视线,扬起了他们的声音,唱着一支断断续续的反抗运命之神的悲苦而带责备的合唱歌。“是你们吗?是你们吗?”俄狄浦斯啜泣道,伸出他的可怜的双手来,“是的,我知道你们的声音,朋友们……我还不是完全被人所弃呢……你们是仍然忠心于……盲目的人的。”

  “唉,唉,你怎么敢下了这可怕的毒手?”长老们哭道,“与其活着而没有眼睛,你还不如死了好些!什么天神促使你下手的呢?”

  “阿波罗!这是阿波罗,朋友们!”俄狄浦斯呻吟道,“他已完成了毁灭我的工作。但刺我的乃是我自己的手,不是别人的;不要使有人说这事办得不对。因为我假如带了灼灼的双眼到了地狱中去,我怎么忍受得住看见我的父亲和我的可怜的母亲呢……我所做的对于他的罪过真是死有余辜的!或者,你们想,我的孩子们在我的眼中能成为甜蜜的东西吗,当我已知道了他们是谁以后?唉,永不,永不!也不忍再见这城与此堡,那些天神们的神像了。从这个地方,从此以后,我乃是一个被我自己所判定的流徙的人了。是的,我叮嘱一切的人都弃开了这无神的、龌龊的可怜人,对于天神们以及对于拉伊俄斯的一家都是不洁的。我这样为众所不齿的人乃能正视这里的人民吗?愿我有能力也闭上了听觉之源,我便要将这个可怜的身体完全囚禁住了,不仅盲,而且聋;因为当心灵住在外界的诸恶的疆外时,这是如何的甜蜜呀!……啊,你,喀泰戎,你为何接受了,而并不在那时杀死了我?唉,波里卜士!唉,柯林斯!以及我误认为是我的故家的宫厅,你们抚养着我是如何的外善而内恶啊!唉,寂寞而多林的山谷,三条路的交叉点,从这些手中饮了我父亲的血的,你们还有点记得我以及我所做的事吗……那么……以后……唉,婚娶婚娶!娶了给生命于我的人,然后……重新……给了我的孩子们……生出不自然的、可鄙的果子……但够了,将可羞的行为说了出来也是可羞的……你们长老们,我对着天神们求你们,立刻将我逐出了底比斯以外,或者杀了我,或者将我抛入海中,使你们不再看见我的所在!来,朋友们,请你们取了一个那么可怜的人的手。啊,你们不要惊退,生怕我要沾染你们!”

  俄狄浦斯这样说着,茫然地伸出他的手来。长老们哭了起来,满心怜他,然而却十分迷乱地退回了。但他们的首领突然叫道:“看呀,克瑞翁来得恰好;这乃是他,要来措置你的请求的;唉,俄狄浦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独自留下来代替你管理此国了!”

  “唉!我呀,我将对他说什么呢?”俄狄浦斯咿唔道,“我曾那么卑鄙地错待过他,还希望求他对我有什么忠心呢?”

  一阵急促的履声向盲人走去……一个窒塞的呼叫,然后克瑞翁的声音怜悯地说:“俄狄浦斯,我不是来讥笑你的,也不是来责备你过去的损害的,也不是来看你的这个可怕的天地都所不忍见的样子的……包扎住了他的眼睛,你们中的一个人,带他进宫内去。虔敬的心要求着家庭的惨剧仅能为宗人们所见。”

  有的家仆,现在聚集在廊上的,匆匆地服从了克瑞翁的话。俄狄浦斯听任他们用纱布将他的双眼包扎上了,但当他们要引他进屋时,他却转身背着他们,说道:“看在天神们的脸上,克瑞翁,这是违反于我的所想的;你对那么残虐你的人却那么怜恤着。请你允许我一个请求!立刻将我抛出这个国土而放到任何荒芜之地去,在那里,我不再和任何人见面。”

  “我假如不欲先问问阿波罗我们要怎么办,”克瑞翁说道,“我便不必等你请求时已经那么办了。”

  “但阿波罗已经表示……他的意向了,”俄狄浦斯说道,“即杀父的人和犯了罪的人须要投出此土之外。”

  “这诚然是他的命令的意旨,”克瑞翁答道,“但在我们现在的时候,最好还要再去问问他的意思。因为他的话不错,你现在已经能证明了。”

  “我一切都听了你,”俄狄浦斯服从地说道,“将我自己完全放在你手中。葬了……躺在宫内的她……无论在你所欲的什么地方;你是她的最亲的人,这是你的权利。至于我呢,不要让这个祖国称我为一个同居者!请让我住到山中去,住在喀泰戎……我的喀泰戎,我的父母本要以它为我的墓地的,我要死在他们俩所计划的地方。然而我知道既不是疾病也不是任何伤害会结果了我,因为除了一个奇异而可怖的运命等候着我以外,我便永不会从迫近于死境之中救出来的。然而,让我的运命随了它的自然之路走去吧……克瑞翁,不要叫我想起了我的儿子们;他们成了人,他们终不会有缺食之虞的,随他们住到哪里去都好。但,唉!我的两个的可怜的女孩子们……她们是娇生爱养惯了的,爱什么有什么……我所想念着的便是她们。唉,让我再抱她们在我怀中一次吧!让我将我们的悲苦,哭一个痛快吧!……来,公主,来,一个高尚门第中的高尚的人,请你允许我这个……因为仅要摸索她们一下,也可使我觉得,我还是有着她们……有如这些眼睛还能够看见一样。”盲人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似乎是专心地静听着;然后以断续的颤抖的声音说着。“我所幻想的是什么?”他说道,“这是能够的吗?告诉我,无论什么人,看在天面上……我听见了我孩子们的哭声,这是能够的吗?……克瑞翁竟怜恤地将我所最爱的孩子们带到我面前来吗?……我说的话是对的吗?”

  “是的,”克瑞翁答道,“因为是我叫人将孩子们领了来,知道他们到了你的面前,会使你高兴些,如你平常时候所做的一样。”

  “现在,愿天神们赐福给你,”俄狄浦斯叫道,“愿你的保护神领导到比我胜过许多的更好的路上去!……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我的孩子们?到这里来,来……你们的父亲现在是用了这两只手来看你们了……这两只手供给他当作眼睛之用,那眼睛从前是那么锐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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