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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阁网 > 张恨水 > 燕归来 | 上页 下页
一四五


  健生忽然回转头来一看,却看到燕秋雪白的一张脸子,在两颊上,还微微的有些红晕。无疑的,在抹粉之外,又抹上两块胭脂了。健生这样一回头,正当了她向门外来,两个人打了一个照面。她忽的嫣然一笑,把头低了下去,那是有些难为情了。健生道:“燕秋!你要出去吗?”

  燕秋一低头,笑道:“我应该出去访访我的亲戚朋友了。不过我一路凄凉着回来,脸上带了病色不浅。我想着,免于故乡人对我疑心起见,就在脸上抹了些胭脂粉。”

  她说到这里,把脸色正了一正,又低下头去,不住的牵扯着衣服。健生道:“这是自然。老远的由江南回来,就是不能有点事业给人看,也带一副生气勃勃的颜色给人去看。”

  正说着,昌年也出来了。燕秋虽不敢断定人家就是看着她的脸上,可是,就在这个当儿,她又嫣然一笑,把头低了。昌年道:“燕秋有事,你就自便吧。我同健生走出去,随遇而安的走;走到哪里,就参观哪里。肚子饿了,或者是天色黑了,我自然会回来,你就用不着管了。”

  燕秋看他说话的态度,故意持着十分郑重的样子,这就也随了他把颜色镇定着,笑道:“只要你不嫌这些窑洞子里面脏,我想你所得着的成绩,一定会出乎你意料之外。”

  昌年笑道:“同时,我也预祝你,你所得的成绩,一样的出乎我们意料以外。”

  燕秋点着头,微笑了一笑。不知什么缘故,大家在这个当儿,全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尴尬意味。还是燕秋进房去,又在箱子里找了一条手绢揣在身上,这才回转身,向昌年点了个头,笑道:“对不起,我要先走一步了。”

  可是她说完了这句话之后,掉转头来,却又看到健生也站在一边呢,这又和他微笑着点了一个头,才昂头走出去了。她实在走得匆忙,也没有告诉店伙把这里房门关上。

  昌年眼望她走得远远了,才笑道:“你看,她向来不抹胭脂粉的,今天的情形,可有些变更了。”

  健生道:“我倒没有怎样注意她的态度。”

  昌年笑道:“这也并不用得人去注意她的态度。她向来的脸上,是保持着那一分本色,今天突然的脸上有红有白,岂不是可以让人注意。”

  健生道:“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意外。在南京的时候,她在作大小姐,就是天天搽胭脂抹粉;后来出门北上,一个旅行的人,本来就不能怎样顾到修饰上去;加之在西北旅行,又是风尘扑面,让人周身都会沾着黄土,脸上抹胭脂粉,都是白费力的。到了这里,她究竟不用在风尘中仆仆奔走了,所以她搽起粉来。”

  昌年笑道:“据你这样说,你是向来就注意着她的行动,倒不是今日为始了。”

  健生摇着头,连说:“笑话,笑话!”

  自走回房去了。昌年站在房门外,定了一定神,便笑着叫道:“老伍!你该出来了,我们一块去参观窑洞子吧。”

  健生在屋子里答应了一声,还涩留了一会子,方才出来;就是出来的时候,脸上还红着呢。昌年似乎把刚才的事全忘了,这就很平常的样子道:“我们就走吗?”

  健生道:“我和你一样,在饭店里是一点小事都没有的,说走就大家同走吧。”

  昌年的脸上,始终带了微笑,就在前面引路。健生默然的由后面跟着。

  出了饭店门,昌年慢慢的向西走去,只回头看了一看,没有说什么,却是带了一种微笑,在前面引着路。由这里径直的走,这就到了隆德的西门。那城门的高度,正只好超过人的头;而且黄土砖墙,发着一种淡黄的颜色,让人看着,真疑心这墙是水洗过了的。在两扇歪斜的城门上,像脱癞子皮一样,零零碎碎的向外剥落着铁皮。尤其是门的下半截,被那来往的车辆,在门上碰撞着,大一条痕迹,小一条裂缝,没有半尺大的好所在。在那两扇破门下,却也站了四名穿灰色短衣的人,斜背了一根枪,各斜伸了一只腿站着。

  昌年远远的看到,就停住了脚,等健生走到了身边,低声问他道:“你看这一个古老的城门,站着这样四个人,颇有一点不调和吧。”

  健生淡淡的笑着,向他点了一个头,表示着答应的意思。昌年笑了一笑,依然在前面走着。那城门口四个兵士,看到他两个人从从容容的走出门去,都把眼睛向两人身上直了看着。昌年、健生并不理会他们的态度,径直的向前走。走了约有半里路之遥,昌年站定了脚,向身后的健生微笑道:“老伍!你那心里头,总含有一些芥蒂吗?”

  健生将肩膀扛了两下,两手一扬笑道:“这话从何说起,好好儿的同路旅行,我为什么带着芥蒂?”

  他在口里,这样勉强的解释着,背了两手,作出那很自在的样子,慢慢的向前走了去。结果,昌年落在后面,倒反是跟着他走了。彼此为了找些农村的材料,并不是由了大路走,出城而后向左手转着弯,顺了一条斜坡小路,渐渐的下降着走。这个小坡,似乎是个小山丘改成麦田的。因之那麦田或高或低的一块,也就有了许多陡削的田岸。这田岸有三四尺高的,也有七八尺高的,光滑淡黄,并没有什么纵横的裂痕,更没有指头粗细一丛青草。东方人眼里看来,真是一种奇观。

  昌年道:“你看,这样全属土质的田岸。在我们东方,岂不是铺了绒毯子一般的细草?现在这土岸上,连一撮青苔也没有。”

  健生在田岸上掐了一小撮土下来,两手搓着,变成了细粉疙疸,将手掌托着,望了道:“照说,这土也是很肥的。可惜是雨水缺少,若是雨水多,植物在这里面滋养,一定也是很容易的。”

  昌年笑道:“万物有一弊,也就有一利。这土不滋养植物,倒可以开土洞,当屋子住的。”

  健生跳上一块高麦田,四处张望着,只看到一些纵横起落的方块麦田,并没有一处人家,也没有一丛树木。高原莽莽,和盖下来的天脚相接。因笑道:“老费,回城去吧,我们这找得出什么人情风土来?”

  昌年道:“你别忙,你看那崖底下冒出有烟来,不就是有人家在那里吗?”

  健生向那里看去,果然一股青烟,由地底冒出。在空气里面,似乎还带了一种马粪的臭味。因点点头道:“你说的有理,有地方烧着马粪,一定也就有窑洞子。那么我们就对准了这烟的所在走去,一定可以找着窑洞子的。”

  说了这话,二人顺了斜坡,步步向前走去。

  到了出烟的所在一看,果然是一堵壁立的土崖。那土崖,淡黄的颜色,其平如镜。上面像死去了的月球,没有一点生物。在土崖中间,一列挖了三个窑洞子门,其中一个,比较小些。在门头上,是开了一个尺来见方的窗户,由窗户窟窿眼里,一阵阵的向上拥着青色的烟雾头子。那三个洞门口,农村器具,什么也全不见,只是两个破碎的瓦罐子,配了一只病狗。那狗卷缩了身体,把尖嘴搁在后腿缝里,还在打着呼睡觉呢。

  昌年摇摇头,低着声道:“这不但是地方贫寒,连这里的空气,我都觉得是贫寒的。”

  健生笑道:“唯其如此,我们有进去参观之必要。可是这地方,内外之分很严,我们怎样的进去呢?”

  他两人正在这里徘徊着,却看到那窑洞子门里,伸出一颗人头来,向外面张望了一下。昌年远远望到那人脸上,似乎有一丛枯燥的胡子,这就冒昧的叫了一声老汉。那人被这声老汉叫着,复又伸出半截身子来,向二人探望着。这一下子,二人将他看清楚了:一张黄瘦的脸子,像龟板一样的裂成无数的皱纹;两个凹下去的眼眶子,和翘起来的尖下巴,活像一个骷髅。那下巴尖上的胡子,根根直竖的伸了向前;在那胡子底下,再透露着一条瘦长的颈脖子。这一副相,真是十分难看。

  在他们这样打量着的时候,那人也就走了出来了。他下身只穿了一条蓝布单裤子,那蓝色也就洗刷得成了灰白色了;尤其是他身上,透着奇怪,是一件羊毛毡子特制的衣服;前面一块毡,后面一块毡,两只手全露了出来,倒有些摩登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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