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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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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生笑道:“符县长也是用文学的手腕来形容这窑洞,不肯开口说是一张光炕,却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 符单骑道:“不是不是,炕上若是没有什么东西,那就不算为奇了,所奇怪的,就是炕上还有东西;炕上是什么呢?是堆着四五寸厚的一炕干沙。” 昌年道:“这是什么用意呢?我倒有些不明白。” 健生道:“这窑洞子里,大概是不住人的。” 燕秋笑道:“这一点儿原故,你们哪里会知道?这沙是当被褥用的。可怜窑洞子里,人无法取暖,就在沙里偎着。” 昌年道:“在沙里头,也不见得就会暖和过来呀。” 燕秋道:“沙里虽是不暖,这炕底下有窟窿,可以烧马粪。沙这样东西,最容易传热,炕底下,只要稍微烧些马粪。这炕上面的沙,就很热很热了。” 符单骑点点头道:“二位听听,这就知道老百姓够多么苦了。可是那位连长,看到了这洞子里还有三个瓦罐子,不算完全绝望,就抢上前,把罐子盖揭开来看看。这一看,大大的添上了他一喜,原来是两罐子小麦。他就叫起来说:你们只管装穷,说这样没有,那样没有,家里还藏着许多粮食呢。请问这个值钱不值钱?他说完了,提了那瓦罐子,就向洞外走。这就有个五十上下的庄稼人,抢上前去拉着了他。他说:这一点儿粮食,积攒了半年多,才攒下来的。饿过两天,都没有敢动,为的是打算换了钱,做川资,向东方逃命去。若是把这罐小麦拿走了,就是要他的命。 那连长可不爱听这一套,说是要了你的命,就算要了你的命,你若不肯放手,同到县里去算帐。那位小百姓手上扯住连长的衣服,可是不肯放。这一下子,把连长胸中之火,引了起来了,抬起腿来一踢,踢得那老百姓连滚了几滚,他躺在地上说:那也好,我就此了结了吧。爬起来,一阵风似的,跑到悬崖边纵身就向下一跳。这里的悬崖,各位也都看过,极高的所在,也有二三十丈。这一跳下去,还有命吗?这种死法,本地也有个名儿,叫着跳崖。当时我看到为了一罐子小麦,逼死人家一条命。我心里真说不出来那一番难受,而且我还不能对老百姓表示一点怜惜之意。因为我要一软下去,这款子,就收不起来了。” 燕秋瞪了两只眼睛,只管向他望着,受着很大的感动,简直作不出声来。昌年摇摇头道:“这真是苛政猛于虎,也难得符县长肯直说出来。” 符单骑笑道:“不说了,不说了。我不要在这里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外面屋子里晚饭预备好了,我们吃晚饭去吧。” 他说着,在前面引路。卫队在前面撑起一只纸灯笼,在东面厢房门框上照得清楚,乃是课长室。进去一看,三开间打通了的屋子:北头是一张土炕和几张破旧的篮子和箱子;南头是更乱,在两张狭小床铺中间摆了一张圆桌子,围了圆桌子,有一圈高的圆椅,矮的板凳。在两盏煤油灯光下,照见这个圆桌面,两边两块白板,中间却是油腻了的黑板。这黑板上,另外还有两个烧焦了的窟窿。这张桌子的拼凑,也就可想而知。符县长站在门框子里面,拱了手,向大家迎进着道:“请进吧,请进吧!再要客气,我就更加惭愧了。” 大家进来,见桌面上摆了许多碗碟,蓝花红花白磁黄磁全有,所盛的没有别什么,只是猪身上的,猪耳朵、猪舌头、猪肝,两大碗红烧大块子肉。 符县长笑道:“这里实在无东西可请客。除了猪肉,还是猪肉,就是想吃顿白菜萝卜,还得碰一碰机会。” 燕秋笑道:“这多谢符县长。我说过,我们这穷县,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请客的。不过千里寄鹅毛,物轻人情重,我们当感谢符县长这一番盛意。” 符单骑哈哈大笑道:“杨女士这话,非常之痛快。我就是这个意思,不成敬意,只是借了一杯酒,大家开开怀,痛快的说几句。” 他口里说着,拿了一把小铜酒壶在手,向正面首席上的杯子斟了去,因笑道:“我索兴办一个痛快,在正面斟上三杯酒。请你们三位,随便坐下,我就不再谦让了。” 燕秋笑道:“假如符县长不嫌我逾分的话,我就愿意坐到主席上,借酒来转敬县长。” 符单骑拱一拱手道:“若是杨女士有这意思,我改一天再来叨扰;不但是我叨扰,我还要介绍本地绅士,都和杨女士见一见面。杨女士对于故乡有什么建议,先和他们接洽接洽,以后就好着手了。” 燕秋道:“符县长这番好意,我一定接受,只是今天我听到符县长这番话,引起了我无限的感慨。我觉得这里的老百姓,这样受人家的欺侮;由于天高皇帝远,这冤枉受下了,我们无从去伸;其实这是老百姓不知道这县老爷上面,还有什么衙门。我既是此地人,又识得字,和老百姓去喊冤,就是一件义不容辞的事。” 说着,可就把斟满了的那一杯酒举了起来,举着高过了额顶,因道:“我虽是个女人,和社会服务,那是同男子一样的。今天当了本县的县长在这里,我举酒为誓,一定要替老百姓喊冤。” 健生听到她这样说,岂不是又要回首都,也就跟着把酒杯子伸到符单骑面前去,接过他一杯酒,向燕秋对举着道:“假使我能帮助燕秋的话,我愿尽我力之所能。” 燕秋微笑着,将头点了一点,那意思是要把酒杯送到口边去喝。昌年立刻向前挤着,笑道:“慢来慢来,这一个攻守同盟,不应当把我除外。符县长!请你也和我斟上一杯,我们一齐来。” 说着,拿起桌上的酒杯,也送到符县长面前去。接过了酒杯,三个人品字式的站着,对望了笑将起来,昂着头,把酒一饮而尽,然后翻出空杯子,对照了一照。燕秋笑道:“我们这真是借人家酒杯,浇自己块垒。” 符单骑抱了酒壶,站在桌子角上,向三人看看,不住的微笑着,直等三个人全把杯子放下来了,这才喝彩道:“好!这很是痛快。假使借了我这两杯粗酒,鼓起了三位为民请命的精神,将来有同在东方见面的日子,我必得办一桌鱼翅席,大大的来庆功。” 燕秋笑道:“却是不用。只要符县长肯在敝县多多留任一些时候,这比用龙肝凤心做了酒席我们吃,还要痛快得多。” 符单骑两手伸张着,口里只管说请坐请坐。 等大家坐下来了,他又跑到门外面叫道:“还有两位科长呢?” 这两位科长,被县尊再三再四的催着,也就来了。只看他们身上那两件灰布大褂,斑斑点点,已是不少成绩。黄黄的尖削脸皮,再加上浅浅的胡楂子,真可以想到他们的生活状况是怎么样。现在他两位科长进了门来,首先就是贴住了墙,垂手站定,看到这远方来的几位佳宾,简直不敢走近来。 符县长笑道:“你们应当仔细一点办事。这位杨小姐,对于我们这班贪官污吏,实在有些看不上眼。她生气起来,要到首都告上状去了。我们虽不是用老百姓血汗钱的人,但是老百姓的血汗,总是经我们的手去榨取的。果然要去告上状,我们是不能无罪的。” 这两位科长,听他说得这样严重,都不由得瞪了两只眼睛,向燕秋等望着。燕秋笑道:“二位科长,不必多心,这是闹着好玩的。” 符单骑听着,就向两位科长微笑,点点头道:“你们坐下吧。” 说着话,大家坐下,扶起筷子,开始吃喝。随着一个卫队,用大瓦钵子,捧上一只炖熟了的鸡来。因为是瓦器盛的,鸡汤透着颜色,在灯光下,也带了一点儿黑。随着这瓦钵子上来以后,就是两只小的粗瓷碟子,里面各盛了一小撮黑盐。 符单骑笑道:“在这种地方,可找不着酱油,觉得谈了,就撒上一点盐。” 燕秋道:“我常听到北方人有一句话,乃是不杀穷人没饭吃。像现在甘肃的人民,不但是穷,连作人的条件,也没有齐备。可是这种无名无义的派款制度,就出在这里。记得初到洛阳的时候,听说街上没有电灯,就觉得扫兴之至。很多东南人物,为了这一点,就跑回去,到了这里,不过是没有酱油,这太是平常了。而某方面,偏是要在这里弄钱,岂不是合了那句话,我非替老百姓出头不可。” 到了这时,健生心里那两句话,实在忍不住了,因笑问道:“杨女士这种伟大的举动,我们做朋友的与有荣焉。但不知道什么日子开始着手?” 燕秋笑道:“你当然知道我的脾气,我为人是最不赞成今日约明日,明日约后日的。要办,今天就办。” 健生道:“这样复杂的问题,打电报是不胜电费之重的。” 燕秋道:“我自然要学古人那叩阍的举动……” 叩阍这两个字,健生是懂的,那就是到皇帝宫门口去喊冤。于今没有皇帝,那自然到国民政府去请愿。她又重新声明了一下,回首都是不成问题了。于是取过符县长面前的酒壶,在燕秋和自己的杯子里,各斟上一杯,放下壶,举着杯子对燕秋道:“我贺你一杯。” 说着,送到嘴边,仰脖子直倒了下去,接着又向她照了杯道:“不和你帮忙,和这杯酒一样的干。” 燕秋不曾答言,昌年在一边,可是哈哈大笑,这里面显着是有文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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