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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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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公干手摸了胡子,正想说话,看到燕秋向他微微笑着,便道:“杨女士是西北人,对于这个大问题,应该知道。” 燕秋叹口气道:“不但是知道,我还是过来人呢。我们现在所走的是东大道,这是有水的地方;这种情形不多,而且有了这四五年的时间,也就恢复得不少了。西大道已上了高原,没有了水,以前整个村子,都是如此的。现在如何,不得而知了!” 昌年道:“这与水有什么关系呢?” 燕秋道:“这是十八九年间,西北大旱闹出来的现象。旱灾最重的地方,乡下人什么都卖完了。反正这穷家也没有什么可要的,于是把屋顶上的瓦,拆下来,挑到大一些的城市里去卖。城市里的人,总比较的有钱,贪着便宜的,就把瓦收下来。可是日子久了,城市里也感到灾荒,就不收瓦了。然而瓦不收,倘若还有米面可吃,火总是要烧的;于是乡下人把瓦拆下,堆在一边,却把架屋的横梁椽木,做门做窗户的大小木料,完全拆下,送到城里去当柴卖。西北本来缺乏烧料,有烧草的,有烧马粪的,有烧碎煤块子的;有木柴可烧,价钱又不大,自然人家愿意要。于是乡下人的房屋,都送到城里去当了柴烧,所剩下来的,便是这四面直立的黄土壁子。古书上常形容人家穷,说什么家徒四壁,我们总以为是家里墙壁上没有东西罢了。可是现在把那个典解释清楚了:就是人家穷得上无片瓦,下无寸木,只是四堵壁子了。” 一虹道:“原来如此。我们若不是亲眼得见,哪里信世上有这种事情。灾荒已经是过去几年了,人家还是这样,在闹灾的当年,那简直不能说了。” 提到了这里,又触动了燕秋无穷的感慨,向车子外看去。平原上都有尺来长的麦苗,间或有不种麦的田地,却也很稀松的有些别的植物,决不是当年逃难出关那般一片干土与天相接的情形了。公路有时经过小树林子,虽是树干不过碗口来粗细,行列却也整齐,枝叶也还茂盛,显然是新种不多年的。这就情不自禁的自言自语道:“陕西的建设事业,已是很有进步了。可不知道我甘肃怎么样?” 正这样说着呢,汽车出了一点小毛病,司机将车停了,自下车去修理。在车上的人,也就借了这个机会,站起来向四周看看。因为车子开着走的时候,车身颠簸得很厉害,要站起来看风景,是不可能的。看时,就在这路边不远,有三所家徒四壁的屋子。所谓三所的这个三字,也是大家想象之词;因为在那秃立的墙土壁子中间看去,有三个四堵土壁围抱的地基,地基上都种得有麦苗。只是靠东的那所,最后半截,已是在墙上架着有横梁,和稀稀的几根椽木。土壁下有个木匠,拿了家具,正在那里修治一根木料,似乎就是来复兴这房屋的人。陈公干看着,却咦了一声道:“我想起一件事来了。在两个月以前,我由这里经过,我看见这木匠在这里做工的,隔了如此之久,怎么还是他一人在这里做?这事可奇怪了。” 燕秋道:“上次也是汽车停在这里,让陈先生看到的吗?” 陈公干笑道:“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上次也是听了开汽车的人说:这个木匠,要一个人盖起这所屋来。当时听了,很以为怪。所以今天看到了,就想起了以前的事。” 燕秋忽然心里一动,因道:“这个人为什么愿意一个人盖起一幢屋来?这倒值得研究。大家下车去看看吧。” 她如此的说了,大家也不便执拗,一路走向那破屋边来。 那木匠站在木马边,左手拿木料,右手拿斧子,低了头在那里砍砍削削。人来了,不过抬头看了一看,依然做他的工。燕秋看他有五十上下的样子,嘴上有些短短的胡子,便叫道:“你这位老汉,就是你一个人在这里做活吗?” 木匠见她是个女子,不便不答,便道:“姑娘!我不是替人做活,我是盖我自己的屋子。” 说着,将斧头放下,用手指着那四堵空墙中间道:“这里就是我的家。原来我家是很好的,自从西安那年围城以后,这条东大道,天天人马成群过来过去,家里已经不得了;接上就是两年大旱灾,就闹成这个样子。我女人死了;两个娃,也去当了兵;我也逃到了河南去。去年下半年,家乡是平靖得多了,我就回来了,身上带了一点钱回来,存在渭南粮食店里,随时去拿些粮食回来。这里挖了个洞子,我就住在这里。” 说着,他向屋旁一个斜土坡指着;果然的,在坡前开了一条半人深的窄沟,再在窄沟中间,挖了个洞门,通到斜坡里面去。他接着道:“我吃也有了,住也有了,就把自己的地种起来;有了闲工夫,我就出去找点木料,回来架屋。好在我自己是个瓦木匠出身,还弄得下来,也许三五天架一根椽子,也许十天半个月架一根横梁;日子是很长呵,就架了墙头上那些。我心里想着:只要我不死,半年架不成,架一年,一年架不成,架两年,总有一天成功。把架子搭好了,我去想法子弄瓦,借了这工夫,慢慢等我两个娃回来。不瞒各位说,皇天不负苦心人,上个月,我那大娃回来了。” 说到这里,他满脸的笑容,然而同时眼角上似乎含有两点眼泪。他将那粗糙的手背,在眼角上按了一按,接着笑道:“他不当兵了,已经到西安城里去做活,可以帮我一点忙。我想等一等,第二个娃,也会回来的,所以我做得格外有劲。” 燕秋听了这话,心里一阵疼痛,哭笑不得,立刻想到自己的父亲,也许同样的在家里等了儿女回来呢。因之呆着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昌年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她是受了一种感动,便从中打岔道:“车子修理好了,我们上车去吧。赶到了华清池,我们还要洗个澡呢。” 燕秋叹了口气,才随大家上车去。陈公干是不明白她的身世的,就道:“杨女士!我看你对于那木匠的话,好像有什么感触似的?” 燕秋想了一想,微笑道:“那木匠的家庭,和我的家庭,有些相同。到了西安,有着闲工夫,我们谈谈吧。” 陈公干看她欲言不尽,料着这里面是很有原因,也就不向下问,因笑道:“这位木匠,也并没有什么特长,他就是把那背瓦上华山许愿的那股子劲,移来给自己盖房子而已。” 燕秋道:“这就够伟大的了。假如全西北的人,都来办到这个样子,那西北就强盛起来了。灾荒已是过去了四年,在西安以东,还看到这家徒四壁的人家,这也不能不怪人民自己不努力。不过我是不愿意空口说别人的,我愿从我自己身上做起。” 陈公干不明她的用意,还是没有向下说。那伍、费、高三位,也不敢撩拨她的牢骚,于是大家寂然的坐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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