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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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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渭南,也是穿城而过。车子在一条土街上,开进一家围着短土墙的院子里去;在院子两面,有菜饭馆子,大家下来打尖。这馆子虽是漆黑的舞着灰尘,可是他们在潼关住了一晚,已经受到了一些教训,也就不以为意了。打过了尖,上车继续的前进,只在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就到了临潼。公路绕着半边城子向南弯,迎面一个土馒头似的大山,荒疏的野草,铺在上面,绝不是华山那种情景了。山的北麓,有几丛树,配着两三处楼阁;尤其是一所白粉壁的四方亭子,让三四株白杨树簇拥着,格外带些萧条的画意。一虹正想问这是什么地方,陈公干笑道:“到了华清宫了。” 说着话,汽车向南转,开到一片平坦的空场上,正对了一个公园情形的大门停着。大家不曾下车,已可由大门里看到那里面树木拥挤着,带了几道横斜的桥栏杆,也就显然的表示着这里是有水的了。大家走了进去,果然是一个长方的池子,拦住了去路。由平桥渡过水去,是个安着玻璃窗的水榭。向西池子一曲,有个巧小的白屋子;在走廊的转角所在,两棵垂柳,在后面将绿阴陪衬着。有个圆洞门,是朝东紧闭着。 陈公干笑道:“据传说,这屋子是杨贵妃洗澡的所在。不过我有点疑惑,在志书上载着:华清宫的地址是很大的。这里的房子,建了又毁,废了重建,也不知道有了多少次,就是地下的池子,方向也不能没有变更,我们后人怎能断定哪里是贵妃洗澡的地方。” 他一面游览,一面演讲,倒引起了这里游人的注意。因为这里到西安不甚远,有汽车的朋友,坐汽车来洗澡,那是很方便的。 这时,侧面有人迎了上来道:“一虹,你怎么今天才到?” 这里会有人迎着一虹,大家都以为奇。看时,是个三十来岁的人,穿了一套很平整的薄呢西服,而且鼻子上也架了一副大框眼镜,很不像西路上的平常朋友。一虹先走过去和他握了一握手,然后向大家介绍着。原来他叫袁伯谦,是江苏人,现时在西安一个中学里当教员,还兼着某个机关一点事情。在南京动身之前,一虹已是有信通知给他的了。伯谦虽和一虹说话,眼睛早已在燕秋身上打了好几个转身,心里想着:怪不得凭她一个人,引着好几位青年随了她向西跑。他头上正没有戴帽子,背头式的头发向后梳着,觉得像乌缎子一般。说着话时,抬起手来,还按了一按头发。 燕秋看着,心里老大不高兴,想着一虹为人很正直的,怎么认得这样一个浮薄少年?于是板着脸,不和他说话。伯谦笑道:“各位到这里来了,当然要洗一个澡的。这里分普通、特别室两种,普通室随便可以进去,那是不必花钱的;不过里边没有什么设备,衣服没有地方搁,手巾还要自己带着,十分不便。特别室是和城市里的浴堂差不多,有炕可躺,有茶可喝,不过要花一块钱一位。这里现在归省政府管理,收费是为了将来设备用的。花一块钱洗一个澡,不算冤,我来请吧。” 一虹道:“这倒不必。我们这旅行团有公款,花的钱是大家公摊,那就有限。这一班人,由哪一个人来请,那是太多的。” 陈公干笑道:“既是这样,我也不用各位请,我也自备吧。” 一虹道:“若是那样,我们就太没有道理了。陈先生把汽车送我们到西安去,这样大人情都做了,我们许多人请陈先生洗一个澡,还不是应当的吗?” 伯谦道:“不管是谁作东吧,回头再说,我先来引导杨先生到女浴室那里去。” 说着,他笑嘻嘻的还点了个头。燕秋虽是不高兴他,可是人家如此的客气,可也不便过拂,只好跟了他一路走去。 高、费、伍三人,却随着陈公干走进了男浴室。这里很像市上浴堂的普通座位,靠墙四周,列着木炕,因为上面铺了毛巾,却也看不出是板搭的或者是木架的。几个似乎差役似的人,向各座上伺候着客人。看那墙上挂的衣服,约莫有一半是短装制服。其间有几件长衣,上面还挂着徽章。据说:是机关上的人,在这里洗澡,可以得了免费招待。看看这里,虽是各座位都满了人,这里的收入,似乎却不见得佳。只见地下横七竖八,放了许多皮鞋,躺在炕上的人,腰上似围不围的搭上一条毛巾,赤条条的露出黑黝的皮肤,饱满的筋肉,仿佛是很少文弱耍笔杆的人;换句话说,就是很少花钱的大爷。南北两张炕上,有两个黑胖子相对躺着,只看那两腿上的毛,都有麻线那样粗细,漆黑一团,包围在四周,挤着胸脯和颈脖子上的肉浪,紧闭了两眼,那个大肚囊子,可不同平凡;吸着一高一低,闹个不停,只听呼噜噜、呼噜噜的鼾声,把整个屋子都震动了。由这里想到一枝梨花春带雨的出浴贵妃,在这华清池,这真有些空气不调和。 他们进来了,这样四处一打量,这里的茶房,也就跟着过来张罗座位,找了半天,才分开来做两处坐。一虹坐下来便脱衣道:“我想这地方,并不像上海的特别官座,那样足以高卧,我们是要来试试温泉的,这就下水去洗吧。” 说到这里,正好袁伯谦招待过了燕秋,走了进来,他连忙摇着手道:“不忙不忙,不是这么办的。这里的水,是一个特别池子,洗过了五个人以后,可以要求换过一池水下去洗。我是洗过了的,四位下去洗,有要求换水的资格。” 一虹听着,望了那茶房,房茶微笑道:“若是四位可以等一等,我们就给各位换一池吧。好在我们这里的热水,又不用得拿火去烧。” 说着,他便送了一壶茶上来。昌年道:“你们这泡茶的水,烧不烧呢?” 茶房道:“这要烧的。但是用不了多大工夫,水就开了。” 健生道:“你们这水的温度,平常是多少?” 那茶房向他笑笑,没有答复。陈公干道:“用这种话去问他,那如何能得着答案呢?还是让他快点换水,伍先生自己去体验体验吧!” 一虹笑道:“体验两个字,倒真用得恰当。” 健生也笑道:“路是走了一千多了,只有今日这点事情,才让我感到兴趣。” 昌年是和他坐在一张炕上的,就伸着头低声道:“喂!你这话不当说,说了要得罪人。” 健生一时虽还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何在,因他是这样的郑重叮嘱,便也只好不说。 过了一会,茶房来招呼水已换好。大家都是急于要试试这杨贵妃曾洗过的温泉的滋味,披了毛巾,赶快前走。由这休息室的北墙边,拉开门进去,里面和街市里的上中等汤池,是没有什么两样。四四方方的屋子,墙下层是抹着水泥,四面有玻璃窗,从高处放进光亮来,照见屋子中间的一池清水。池子四周,是用白色瓷砖砌的,底是水泥,在池壁的南角下,有个碗大的口子,很汹涌的冒着水纹。大家跳下水来,果然水是很热,始而还没有什么感觉,洗过了五分钟之后,周身热气熏蒸,让人不能忍受。 健生首先爬了起来,坐在池沿的石块上,笑道:“我也洗过两回温泉澡,洗得这样舒服的,这要算第一次。在街市上,我就不敢洗汤池,怕脏固然是个原因,那池子里热气腾腾,把人闷死。这池子水是这样热,却没有热气腾起来。好极好极!这样好的温泉,唐明皇据为私有,让杨贵妃一个人去受用,他应该亡国。” 陈公干道:“伍先生现在体验了一下,这水温度怎样?” 健生伸下一双脚来,拨着水道:“我们的体温,寻常是摄氏表三十七度,我们在这水里,身上热得难受,那就可以证明这水的温度,高于我们人的温度。但是太高了,我们在水里是站不住的,也不过是高一二度罢了。假定是高两度,这水是摄氏卅九度,再用公式去求华氏表多少度,列氏表多少度,不都可以算出来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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