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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一些侍从武官听了他的话,倒有些恐慌,就有一个人道:“诸位都是文明人,就是请愿,也要负维持秩序的责任。将来和军警发生了什么误会,那很不好。”

  说话时,摸着他两撇胡子,脸色一沉,显出很庄重的样子。姜公望道:“总统是慈祥恺悌的人,很服从民意的。对于请愿的人民,似乎也不能不加意原谅。”

  胡佩书嚷起来说:“这是我们三千万人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们不要自暴自弃,决计在这里候总统的示。今天不成有明天,明天不成有后天,等一辈子那也不要紧。”

  说毕,叉着两只手在腰上,两只眼睛,瞪着圆球也似的,向前望着。那些侍从武官见他们其势汹汹,似乎在里面就要闹起来。好在他们人不多,暗中发了一道命令,调了几十名卫兵,一齐站在院子里,然后对八位代表道:“我们这里公事很忙,不便招待。诸位真要等总统的答复,请到府门口去等着。”

  大家本想不走,一看众寡不敌。只得悄悄地走了出来。到了东辕门,只见胡佩书在身上掏出一方竹布,铺在地上,蹲下身子去,用一个指头在布上乱画起来。大家向前看时,原来他已咬破了中指头,把指头上的血,在白布上写了“不达到楚人治楚目的不止”,十一个字,旁边又写了一行“胡佩书泣书”五个小字,胡佩书写完,叫了一声哎哟,向后一倒,便睡在地上。大家看见,慌成一团,便抢上前来,将他扶起,一面就有人撕手绢给他扎手指头。

  姜公望借着这个机会,就对大家演说道:“诸位同乡,我们不要辜负胡先生这一番热心相劝,大家要竭力去奋斗。若是不奋斗,看见血书也问心有愧了。”

  不料他这几句话,和胡佩书写的字一凑上,倒真有几分刺激人的魔力,立刻那些人大嚷起来,奋斗奋斗。守卫的兵士,先见他们不散去,已经加以注意。这会儿大家一嚷起来,倒不敢放任,立刻向营长请了示,把东、西辕门的铁栅栏赶紧关上。他们不关栅栏门,请愿的人也不过是遥遥地望着。这时把辕门关上,大家认为卫兵自己胆怯,不由分说,一拥而上,就直挤到栅栏门门口来。这栅栏是铁的,他们哪里撼得动?卫兵远远地走着,瞪着眼由他们闹去。胡佩书由两个人搀着,站在人丛中嚷道:“诸位,他们现在索性关起门来了,这不是完全拒绝我们吗?”

  于是几百人围着东辕门带跳带嚷,要卫兵开门,嚷了一阵,会馆里已派人挑了两担东西来。一担子是水果,一担子是干点心。姜公望道:“诸位请先用些点心,兄弟已经在馆子里定了两千个包子,一刻儿就会送来的。”

  大家听说,立时鸦雀无声,围着两挑担子。人多手杂,那两挑水果点心,何消片刻,都已干净。姜公望知道今天的事,不能随便就散,早已预备四五个三脚大灯笼,放在会馆里。这时会馆里见请愿的人没有回来,也就把那灯笼送到,预备请愿的人,夜以继日。

  有些人看了灯笼,心里倒受了一惊。这虽是三四月天气,晚上很凉,若在风露里站上一夜,那怎样受得了,大家都我看着你,你看着我,心里很是懊悔,不该下午受王坦的招待,吃了他一餐饭,以致不能脱身。大家私下计议,便找着姜公望谈话,问他今夜怎样办?

  姜公望道:“今晚上诸位少不得吃一点儿苦,只要到了明日,政府多少有一个办法。事一成功,不但大家有面子,王平老总会知道这一番苦处。”

  姜公望一劝,那几个代表,也是分头去挽留众人,一面叫人去买了纸笔,叫在场的人开了住址,分推五个代表,坐了汽车,到各人家里去取棉衣来。这里吃过两回包子,又吃三回饼干,又在附近茶馆里说好了,叫他多预备开水,用大瓦壶,提了热茶来,分给大家冲寒。另外又是每人一盒三炮台烟卷。在会场的人,见人家招待周到,也就不好意思说走。大家站在东辕门外,三三两两,找些闲话谈谈,就到了夜深,也是天助人愿,这一晚的天气,非常的好,大家在露天下,熬了一个通宵。

  王坦在家里,早得了这个消息,本想买一点儿东西去犒劳一下。又怕他们熬不了一个通宵,那钱要白花了。到了次日黎明,叫听差去打听,说是还没有走。于是吩咐自己的汽车,沿街收了许多烧饼、馒头、香肠、酱肉之类,一齐送到会场上来。送点心来的人,又带着王坦几盒名片。听差将名片交给姜公望,说了几句。

  姜公望道:“是是是,这个我们怎敢当呢?”

  于是拣了一块高些的石头,站在上面说道:“现在王会长送了点心来犒劳诸位。他自己本要亲自到的,因为有些不便,所以用了他自己的名片,送到这儿来。每位同志,各散一张,就算他自己亲来拜谢了一样。”

  说毕,就把名片先分摊给几个干事,然后按着在场的人,每人给一张名片。接着名片的人,有藏在袋里的,有掖在帽子里的,还有掏出皮夹子来,将名片放在银钱钞票一处的。有些人想着,阔佬的名片,不易到手,多捞几张,也有用处,因此也有一个人得了好几张的。

  大家一想,王会长这样恭敬我们,只要他做了省长,要向他找一件事,那是不难的。这样看来,这一趟请愿,总算没有白来。这么一高兴,士气又为之大振。那边守卫的,见对峙了一宿,请愿的人,依然没有走,便据实报告侍从武官处。他们究竟也怕闹出事来,又照实地转陈了总统。结果,派了一个人出来,叫他们推几个代表去见总统。姜公望、高弥坚几个旧代表挺身而出,说是代表昨日就推好了,还是我们去。请愿的人,虽还有不少愿当代表的,但是没有人推举,也只好眼望着旁人进大门去了。这里侍从武官,引着八个代表,一直到了幸福斋,这里是总统平常接待来宾的地方。屋子是一个长方形的大厅,两列摆着几十张绿呢的大沙发,相对而设。

  厅的正中,设着紫檀堆花的大炕,两面夹峙着一丈来高的大穿衣镜。由这穿衣镜过来,两行雁翅似的,站着戎装佩剑的一班侍从。有几个穿便服的,也都鹄立在前,没有一点儿声息。抬头一看,半空中悬着几丈大的灯架,人在下面,好像都矮小几尺似的。迎面看去,壁上挂着一副大中堂,斗来大的字,写着“齐庄中正”。正要看其他的东西时,旁门一开,几个人引导着一个五十上下,长袍马褂的出来了。大家在照相馆门口把相片看惯了,这正是总统。大家不由得肃然起敬,摘帽子在手,向上鞠躬。总统略为放出一点儿笑容,仿佛点了一点头。总统自己在正面一张雕花紫檀太师椅上坐下了,便对着大家说道:“诸位都请坐。”

  大家又微微地鞠了一躬,向后退着,直待脚后跟碰着沙发,然后慢慢蹲下去硬着脖子坐了。总统先说道:“你们贵同乡的呈子,我已看见了。中央用人行政,自有权衡,要怎样办法,政府早就会顾虑到,何必要诸位来请愿。若是各省大吏,都是这样随便请愿就可以更动,大家效尤起来,那就不成事体。况且现在是责任内阁,诸位应该知道,不能因我一个人的好恶,就更动疆吏。”

  姜公望这一班人,本想着一肚子的话,要在总统当面理论。现在见着了总统,八个代表,面面相觑,竟没有一个人能开口的。姜公望正和胡佩书坐在一处,就轻轻地对他道:“我们公推你说几句,就请你说吧。”

  胡佩书闷住嗓子,轻轻地咳嗽了两声,然后站了起来,说道:“总统所说的话,公民自然是要遵从的。不过这次要求楚人治楚,也是民意。凡是公民要说的话,都在呈文上说了,总请总统俯纳民意。现在府门外,还有许多代表在那里等候,请总统……”

  说到“统”字,以下想要说给一个答复,偷眼一看总统的颜色,似乎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赶忙缩住口风,另找他的话说。因一时又想不出什么话来,接连地说了几句“请总统”,就这样红着脸坐下去了。这八个代表,要算胡佩书胆子最大,他都是这样口里吃着萝卜说话似的,其余的人,更是说不出所以然来。姜公望想了一想,把脖子上的筋,涨得条似的露出,站了起来,逼命似的逼出几句话来,说道:“请愿的公民,昨晚在露天下站了一夜,他们都很希望总统容纳他们的要求。”

  说毕,站着不动,那七个代表一见,也都站立起来。总统望着他们,静默了两三分钟之久,说道:“你们暂且都回去,我总有办法。只要和地方上有益的事,我总可以办的。”

  代表们站了一会儿,又没有话说,得着这个机会,大家同鞠了一躬,便走出来。到了东辕门,公推姜公望对着大众报告。姜公望便嚷着说道:“总统请我们在幸福斋相见,大家都坐着谈话,各侍从武官,都站在两边,总算十分客气。我们所要求的事,总统都答应了,不久就有明白的答复,我们喊几句总统万岁散会。”

  说毕,他果然昂着头,张开大口,喊起“万岁”来。可是请愿的人,都没有经过这种训练,哪里喊得出来。姜公望干喊了三声,无人响应,自己觉得也太单调,连忙改口道:“请愿的事,已达到目的了,诸位回去吧。”

  大家轰轰一笑,这才走了。

  姜公望八个做代表的,却早有暗约,等人走得干净了,便雇了八辆胶皮车,到王坦家里来报告。王坦听说他们来了,今日格外客气,一直迎接到重门边来,对大家拱拱手道:“啊哟,诸位老弟辛苦了。”

  把他们引到客厅,听差忙着送茶送烟打手巾把子,又留他们吃饭。席上姜公望说到怎样维持着请愿团体,一夜没散。怎样见了总统,总统很客气地对我说话,胡佩书也说自己怎样割破手指头,怎样写血书,怎样见总统首先发言。王坦听了,不住地夸他们会办事。吃过饭之后,王坦的账房,又拿出八十块钱来,每人送了十块钱的车马费。这些代表,都很满意地回去了。也是这些代表,命该要升官发财,正在这个时候,仇世雄得了中风的毛病,竟自开缺了。代表一听,结着四五十个人,为一个坚固的团体,天天到公府里去请愿,要求趁这个机会,政府允许楚人治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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