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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张国安、富彦权对先前那一回雀食饼,已经认为很冤枉了,现在又要认一回,乃是冤上加冤。仇世雄既然说雀食饼只许一回,不许二回,落得附和着他,省了一笔大款。王家庆见大家的意思,都是一样,一人也难敌众人意,只得默然认错,笑道:“这牌还要算我诈和吗?”

  仇世雄道:“照例是要算诈和的,不过不知者不罪。你既然不明这缘故,当然不能算诈和,这牌就这样算了吧。”

  说毕,两只手将桌上的牌一阵和弄,各人的牌都乱了,王家庆就是坚持不答应,也来不及了,第二个四圈牌打完,仇世雄反赢了一万多。好在其余的三个人,还算输得平均,从此罢手,就不勉强再来了。依着仇世雄的意思,还要打四圈,张国安道:“不吧?听戏去吧。”

  于是大家散了场,共同到戏场上来。正中的地位,早给仇世雄安了一席,空着没有人敢坐。仇世雄一出来,空席旁边坐下听戏的,便陆陆续续站起。后面看戏的,见中间有一排人站起,不好意思坐了不动,也站起来。坐在最前面的,听见身后纷纷扰扰,一阵响动,回头一看,原来督理到了,大家起身欢迎呢,因此不约而同地也跟着站了起来,仇世雄将手向两边乱招,口里随着说道:“诸位坐下,诸位坐下。”

  说时,自己先向那空椅子上一坐。这些人见督理坐了,然后才敢安然坐下去。看了一会儿戏,台上尽管喝得有劲儿,台底下却没有人鼓掌欢迎。仇世雄对富彦权道:“老富,你瞧,这好的戏,他们都不叫好。台上唱戏的,不要气死人吗?”

  富彦权道:“他们先前原是叫好的,因为看见督理出来了,不敢放肆呢。”

  仇世雄道:“那更要不得了。唱在头里的,他们叫好,唱在后面的,反不理会。人家不明白这层道理的,不要疑心说我们嫌戏不好吗?他们若以为我在这里,不好意思叫出来,我这就先叫,大家跟着我学,那总没有错的。”

  说毕,等着台上唱戏要好一个机会,果然提起嗓门,先叫了两声“好”。掉头对四围在座的人一望,然后说道:“诸位,你们跟着我叫好。听戏不叫好,不要憋死人吗?到了这儿来的,大家都是听戏的,诸位别以为我是督理,我在座,诸位就不能叫好,要知道我是来听戏的,诸位也是来听戏的,诸位叫诸位的好,我怎么管得着呢,你们跟着我叫吧。”

  于是又叫了一声,大家见他如此说,放开了胆子,紧跟着叫了一声“好”。仇世雄笑道:“这就对了,要像刚才那样子,就闷得慌了。”

  自此以后,仇世雄叫“好”,大家也叫“好”,仇世雄先叫一个“好”字,众人跟着上,倒像叫口令一般,惹得唱戏的人,都忍俊不禁起来。

  过了一会儿,台上唱的是《大登殿》,薛平贵做皇帝,仇世雄对富彦权道:“老富,我很仿佛了,哪一朝皇帝姓薛?”

  富彦权虽然读书不多,鼓儿词倒很看过几部,笑道:“这也透着奇怪,没有在什么书上,看见过这一档子事。这人既然叫薛平贵,和薛仁贵的名字,倒差不多。《隋唐演义》上,说唐朝是把长安城当京城。现在这薛平贵,也在长安登位,不要就是薛仁贵的弟兄,做了皇帝吧。”

  王家庆道:“不对,唐朝皇帝都是李世民的后代,应该姓李,不会姓薛。”

  仇世雄道:“对了,唐朝的皇帝都姓李,也许薛平贵就是接了唐朝的手做皇帝的。”

  张国安道:“薛平贵不是中国的皇帝,是西凉的皇帝。”

  仇世雄道:“西凉在什么地方,大概是番邦吧?那应该是蒙古,或者东三省才对。那些地方,在清朝以前,不是都叫番邦吗?”

  富彦权道:“据我看,还是中国的皇帝。咱们看过全部《红鬃烈马》这出戏,就知道薛平贵原在西凉做皇帝,后来在长安登基,就坐了大唐天下了。”

  仇世雄道:“这样说,还是他接了唐朝的天下了。可是人家开口就说唐宋元明清,不是宋朝接了唐朝的手吗?宋朝开国的皇帝是赵匡胤,姓赵不姓薛。”

  张国安道:“赵匡胤也不是接唐朝的手呢。前天我看了一本新排的戏,叫《飞龙传》。赵匡胤、郑子明、柴荣三人拜把子。后来柴荣也不知道怎样做了皇帝,国号大周。柴王死了,他的太子不中用,就把天下让给了赵匡胤。”

  富彦权一拍腿道:“不错,是这样的,我们看《斩黄袍》那一出戏,赵匡胤登基,不就是这样平平稳稳上台,没有打仗吗?”

  仇世雄道:“这样说,赵匡胤得的是周朝天下了。那秦皇始又是在他前,在他后呢?”

  这一问,问得大家又莫名其妙。富彦权笑道:“历史这样东西,最是不容易闹清,我们不要管了,还是听戏吧。”

  仇世雄笑道:“真笑话了,咱们这些人,连一个朝代都弄不清,人家不要骂咱们是浑小子吗?”

  富彦权笑道:“当年也有人劝过我,说是可以看看《纲鉴》。我倒是看过几页,看得头昏脑涨,真是苦不堪言。这话一说,又是好几年了,叫咱们这时再去看历史书,八十岁学吹鼓手,那怎样办得到?”

  仇世雄笑道:“关起门来是一家人,这话说了不要紧,若是有外人在这里,把这话一传到新闻记者耳朵里去了,那真够他挖苦的了。”

  张国安笑道:“那怕什么?咱们是耍枪杆儿的,又不是耍笔杆儿的。他要笑咱们不懂历史,叫他们跟着咱们到战壕里待个一半天,他敢吗?”

  仇世雄笑道:“这话倒也有理,各干各的,只要自己的本分干得出色,哪怕他笑什么呢?”

  大家一面说,一面听戏,其余的人,见督理这样放浪形骸,胆子也就大了,谈话的尽管谈话,叫好的也尽管叫好,就十分自由了。

  看了几出戏,天色已晚,就开席吃饭,其余的人都出去,另外有地方吃饭。唯有仇世雄不同,就在戏场上吃饭,由富彦权和张、王、刘、李四个上等角色奉陪。那个时候,台上正在唱《碰碑》,杨敬业带着四个老军踉踉跄跄地走上台,扮杨敬业的,唱了一大段,四个老军就说雁来了。杨敬业一抽弓打雁,弓弦又断了。

  仇世雄道:“拿枪杆儿的,扒到咱们这一步田地,总算不错了。住着高大的洋房,吃的是鱼翅海参,多么快活。要是像杨敬业这么一样,又冻又饿,这么大年纪,还落一个阵亡,什么意思?这个扮杨令公的,实在可怜,也许他真饿了。还有那四个老军,也怪可怜的。”

  便向张国安道:“酒席预备得有多吗?”

  张国安道:“有多,多两桌呢。”

  仇世雄道:“那很好,赏一桌给杨敬业和那四个老军吃。咱们都是扛枪杆儿的,这也叫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啦。”

  张国安听了这话,果然吩咐听差,赏他们一席酒。那扮杨敬业的,本来是个名角,倒不算什么。唯有这四个老军,是戏班子里的跑龙套,每天挣个数十子儿,吃窝窝头有时候都发生问题,哪里吃过这种鱼翅烧烤席?今天晚上开了这个荤,真是平生一大纪念。因此吃过饭之后,四个人彼此相约在一起,都到仇世雄面前来,给督理叩头谢赏。仇世雄一见他四人骨瘦如柴,面无人色,老大不忍,便道:“唱完了戏,你们别走,我另外赏你们几个钱。”

  那四个当跑龙套的,齐声道了一句“谢谢”,接上腿一屈,一个请安,然后大家才相率退去。

  这一晚上戏,全是仇世雄亲自点定的,自然看到心满意足,一直到次日清晨七时,戏才完毕。仇世雄将戏看完,也就伸了一个懒腰,人已是十分疲倦了。笑着对张国安道:“嘿!听戏这件事,也有这样子累人。”

  说毕,站起身来,就要回房去睡觉。刚走一步,忽然想起昨晚上对那四个跑龙套说,叫他戏完了到这里来领赏。现在自己要去睡,岂不失信于人?因对马弁说,今天我累了,不能等他们,你对这班子里首领说,叫他们明天下午,到我这里来领赏。马弁说,叫他们都来吗?仇世雄一句话说错了,又不好意思说,只赏几个人,因道:“自然叫他们都来。你告诉他们,虽然不能给他们多少,反正也赔不了车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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