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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桑俊人被他夫妻二人,在两面夹住,要走不可,只得一路坐上汽车。在车上,关伟业先坐在倒座儿上,却让关太太和桑俊人并排坐着。桑俊人再三不肯,然后他夫妻二人,坐在左右两边,让桑俊人坐在中间,一路之上,关太太不住地陪着说东说西。

  到了家里,关伟业将桑俊人一引,一直引到上房。手指着东边一间屋子道:“这是兄弟个人的卧室,倒还洁净,就住在这里,好吗?”

  桑俊人道:“这就不敢当,我带了行李的。伟业兄随便腾一间房子,让我住下就成了。”

  关伟业道:“这个房子,兄弟住的时候很少,一大半也要算是客房哩。”

  说时,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穿着八成新绛色绸面绿边旗袍,梳着青光垂发松辫。雪白的嫩手,捧着一杯茶,送到桑俊人面前来。没有说话,脸上先红了一阵,桑俊人一看那女孩子,既不像是侍女,又不敢说是关伟业的亲属,不便十分自大,接过茶,微微地点了一个头。随后又走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穿了一身浅灰巴黎哔叽衣服,套着一条白布的围裙,这大概是上等女仆了。只看她雪白的手脸,额顶上还垂着一排漆黑的复发,就知道很是干净。她拧了一把雪球般的白毛手巾,摊将开来,热气腾腾的,带一阵香味。她两只手,各用两个指头,夹着一点儿手巾犄角,凭空垂着,走到桑俊人面前,放出微笑来说道:“请您擦一把脸。”

  桑俊人只把手掌一伸,那一条热毛巾,就平平正正放在手上。桑俊人在外混差事,虽然不少的人伺候,可是都是赳赳武夫,而且也不能这样体贴周到。就这进门两件事,一杯茶一道手巾把子看来,已经是别有天地了。于是不再辞谢,安心在关伟业家里下榻。当天晚上,关伟业就陪着桑俊人在胡同里逛了一个通宵,第二天又在家里请酒,给他洗尘,叫了许多妓女,为他侑觞。桑俊人吃着喝着,固然不用花一个钱,还有跟他来的几个听差,也是吃喝带拿钱。

  这样说来,桑俊人自然是心满意足。可是也有一件事,他有说不出来的苦处。就是关伟业的汽车,让给他坐。自己坐车到哪里去,关伟业跟着到哪里去,自己要拒绝他去吧?受了人家这种招待,实在说不出口,不拒绝吧?人家疑惑两人奉了保方一样的使命,在关伟业假借了一点儿名义,倒不算什么。铁树人知道了,自己引着闲人在一处办公事,这个关系太大,要避开这事,只有一法,搬出他家。盘算了一会儿,觉得是这样好。自己本打算礼拜日去拜唐雁老,就决定礼拜六搬出关家。可是当他计划这件事的时候,关伟业不知要办一件什么事,整天地不见面。回到关家,只是由关太太出来相陪。到了晚上,关太太请桑俊人一路去看电影,同坐着汽车出去,同坐着汽车回来。关家的屋子,共是三进半。桑俊人住在第二进,关太太住在第三进,看了电影回来,已是十二点钟了。关太太问道:“桑先生还要出去吗?”

  桑俊人道:“一个人出去,太没有意思,不出去了。”

  关太太道:“这里不远,有一家广东消夜店,东西还不错,叫他送一点儿东西来吃吧。今天晚上很冷的,吃点东西,喝一点儿酒,也可以去去寒气。”

  桑俊人道:“不必了,若是有干点心,倒可以吃一点儿。”

  关太太哪里肯,就叫那个年轻的女仆周妈,打了电话去叫酒菜,自己且不走开,陪着桑俊人谈些闲话。那个女孩子也出来了,在一边伺候茶水。桑俊人只听见他夫妇叫那女孩子作阿珠,那女孩子称关伟业为大爷,称关太太又为阿姨,自己在这里住了三天,依旧还看不出她是什么人。这时候便笑道:“阿珠,你也认识字吗?”

  阿珠笑道:“不认识。”

  桑俊人便对关太太道:“很聪明的一个孩子,让她做事,可惜得很,何不让她去读书?”

  关太太道:“就是这样,她大爷,就嫌我宠着她呢。她原是家姐买的,就把她当自己亲生的一般看待。后来家姐去世了,她就跟着我过,所以她还叫我作阿姨呢。”

  桑俊人这几天以来,不时地和关太太谈话,已经看出她一些来源,这女孩子既然是她姐姐的,一定也是个钱树子。现在在关家住着,大概一半算是小姐,一半又算丫头,完全是关太太的,关伟业是无权管理的。当时桑俊人便对关太太道:“很好的一个孩子,别让她埋没了。明天我来和伟业兄商量,把她送到学堂里去吧。”

  关太太笑道:“桑先生既然这样喜欢她,我就把她送给桑先生吧。”

  桑俊人笑道:“那可不敢当。”

  关太太随手便将阿珠一推道:“桑先生很喜欢你,你去伺候桑先生吧。”

  阿珠红着脸,低头不作声。桑俊人看见,也是情不自禁地,斜着眼睛,笑嘻嘻地望着。关太太见他如此,又故意地叫阿珠给桑俊人擦火柴点烟卷,给桑俊人换热茶,闹得桑俊人乐不可支。过了一会儿,广东消夜馆子,将酒菜都送来了。关太太便和桑俊人对酌,阿珠在一边伺候,喝酒带谈话,闹到两点钟,各人都微醺欲醉,这也不在话下。次日是礼拜六,桑俊人要搬出关家的计划,却没有实行,依然住在那里受关氏夫妇的优待。

  到了礼拜这日,桑俊人去见唐雁老,关伟业又事先回来了,只好和他同车而去。起先唐系的人物,见关伟业一跃而为保派,实在有些信不过。现在见他和桑俊人同住同行,完全可以证实他是保派,因之和关伟业来往的人越发多了。这个时候,唐雁程组阁的心事,已经完全决定,拼命地和保派联络。唐雁老曾私下对他的左右说,在现下我们求人帮忙的时代,处处要留心,万不可为一点儿小事,坏了大局。这个时候,就是保定来了一只小狗,我们也要以上宾礼相待。唐派的人,听到雁老的话,既然如此,所以逢到挂保派牌子的人,都极力地敷衍。关伟业借着这个机会,自吹自擂,已成为一个有名的人物。在雁老方面,固然早认定他是保派。可是保派的人,见他和唐雁老一派,非常熟悉,又以为他是唐氏左右。他这两边架空,倒把他架将起来了。

  如此下去,还没有半个月,唐阁的呼声,已高唱入云。那交通总长一席,在唐雁老的意思,要交给龙际云去办。可是保派隐隐约约地表示,不肯答应。龙际云一想,靠唐雁老硬撑,是不行的了,无论如何,还得从疏通入手。要说疏通的话,最接近一条路子,要算是关伟业了,上次曾要黄楚江、范同风两人请他过来一谈,结果,碰了一个橡皮钉子。关伟业只说改日造访,现在要他来,除是请他吃酒。可是他上次请我,我不该瞧他不起,才不肯到。现在我请他,他不要原礼奉还吗?想来想去,想得了一个主意,就是由黄楚江出面请客,自己也算在被请之列,然后在黄楚江家里和他尽情一谈。

  这样一来,他到了,自己不算屈尊,他不到,扫的是黄楚江的面子,与我龙某人无关。主意打定,就授意黄楚江请客。黄楚江在今日,巴不得和关伟业多亲近亲近。现在请关伟业吃饭,既有了人情,一方面又为龙际老出了力,一举而二善备,这样的事不做,还要做什么事?因此仿关伟业当日请客的情形,照样地请一回客。他的意思,料想关伟业也是不到的,下了帖子以后,又亲自到关伟业家去奉请了一回。关伟业先是说事忙,怕不能到,黄楚江再三说,才答应了准到。黄楚江很是得意,觉得太有面子。当日和龙际云会面,龙际云就问他,帖子下出去了吗?黄楚江道:“早就下出去了。关伟业接到帖子,他就打了一个电话给我,说是太客气了。我就说,是为他才设此席的。”

  龙际云道:“咳,你不该说这话,说了这话,他越发要搭架子,不肯到了。”

  黄楚江道:“不!他还要客气呢。他说,若是没有什么事,这客不必请,都是自己人,不必虚事周旋。若是有话说,就可随便说。我说,帖子已经下了,决不是客套。他见我这样说,就问请了一些什么人。”

  龙际云道:“你没有说请了我吗?”

  黄楚江道:“我当然不说,若是说了,恐怕他不到呢。可是他就说,请的客还不多,何妨约际老到一处叙叙?”

  龙际云听了这话,额上的皱纹,不觉都要伸开来,用手抹着下巴上的长胡子,微微地笑道:“他们这班做政客的,无论怎样刁滑,对于老前辈,他总要加一层恭敬的。他对于我始终客气。其实我也是抱着平等主义,无论什么人,他看得我起,我就看得他起。他既然有意约我叙叙,你就说我到吧。这样一说,他是非赴席不可的。”

  黄楚江趁着龙际云欢喜,又说常和关伟业提到总裁,他实在是很佩服的。我们现在托他帮忙,不谈什么条件,就凭总裁的道德文章,他也要尽一番力。龙际云理着胡子,微微叹了一声,说道:“现是谈不到道德文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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