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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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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心中后悔,不该送汪炳贵的礼,又请他吃酒。有两个人,听说唐雁老叫这里去两个人帮同料理,就想借这个机会,和他亲近亲近。谁知一到那里,唐雁老并不见面,只派一个账房、几个听差,在正屋外面一带矮房子里,安位设灵,茶水也没有招待。去的人觉得无味,也不管了。会馆里的人,你一句,我一句都替彭如心可惜。有的说这老头子,脸上就不带福,老是穷着,还可以多活几岁,这一做大官,他有些搁不住了。有的人说,你别瞧他古板板的样子,一定做了损德的事情,所以官到手,命就送了。有的人说,他简直是和我们讨债的,不然,我们何至于请客送礼呢? 这话一说,邵述尧、牛古琴听了最是糟心,因为他两个人,送汪炳贵的钱而外,种种招待,每人所耗不下二十元。花了的是没法子收回了,那送的钱呢,分明还在汪炳贵箱子里关着。别人罢了,邵述尧的钱还是当来的,怎样不痛心?他想了半天,没有别的法子,只有硬和汪炳贵讨还,主意想定,便径直到汪炳贵屋子里去。他不是前几天那样傲慢了,连忙站起来让座。 邵述尧道:“咳!真是想不到的事,彭老先生就会在这当口上病故了。” 汪炳贵道:“可不是,好在我和唐雁老还有些感情,总可以请他另外替我找一个事,不然我也落空了。” 邵述尧听了他这话,心想,慢着,且别向他要钱,他还可以找得到事情呢。转身又一想,他就找得事情,也不过小小一个位置,未必还能携带我,我还是向他讨钱吧,便说道:“这样说,你老哥是在京有事的,不必南下的了。” 汪炳贵道:“有事有事,不南下的。” 邵述尧脸红了一阵,手抚摸着桌沿,低头说道:“前次送你老哥那一点儿款子,本是替你老哥凑川资的。现在老哥不南下,当然不必用那钱。我想和你老哥借着用一用,将来手头宽了,再补送回来。” 汪炳贵自始就没听见人说过,送礼还有要了回去的。要说拿还他吧,当然舍不得,也恐其他送礼的人借此援例。要说不拿还他吧,是人家送的,人家现在不愿送,你又怎能不答应?一刻儿工夫,心里早是转了好几次的主意。末后,便笑着对邵述尧道:“各位好意,送我的川资,原是不敢当,现在老哥既然手头不便,我当然可以奉还。但是这几天预备南下,买这样,买那样,全把它花光了,怎样好呢?” 邵述尧道:“这话怕是推托之词,你买了什么东西呢?我全没有看见呀。” 汪炳贵道:“的确买了东西,我又不知道你老哥是要把钱拿回去的。要是知道呢,买了东西,一定要请你老验上一验。” 邵述尧以为他这话有些挖苦的意味,便道:“钱是我的,我不送你,我要拿回来,这还不是正当的事吗?你不拿还我,那就不行。” 汪炳贵道:“你这人好不讲理,钱是你送我的,又不是我借来的,我抢来的,为什么要还你?天下应酬场中的事很多,有送了人家的礼,还要拿回去的吗?” 邵述尧道:“老实说了吧,从前要托你谋事,所以送礼来联络你。现在不托你了,我这钱,就得要回来。” 汪炳贵道:“你泼出门的水,还能收得回去吗?不还!不还。” 邵述尧到了这时,已经抓破了面皮。一个人抓破了面皮,这就不好转圜的。当时他把嗓子提高了一点儿,把头一昂,眼睛望着屋顶,喊道:“姓汪的,你要不还我钱,我今日要和你拼一拼。” 说着捏了拳头,啪的一声,在桌子拍了一下。那外面的人,听见汪炳贵屋里,有争吵的声音,都跑进来看是什么事情,一见两人情势汹汹,都有要打的样子,少不得仔细一问。汪炳贵自以为理由充足,便把邵述尧讨还程仪的话说了一遍,说道:“请诸位评评这个理,有送了人家的礼,还可讨回去的吗?” 大家明知他这话不错,但是谁人也送过汪炳贵一点儿东西,而且十个里面,倒有七八个送钱的。他们见有人索回礼款,赞成之不遑。口里虽然说不出来,但是也不肯把汪炳贵的话,认以为是,都默然无语,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那邵述尧势成骑虎,到了这时,越发不能收拾,便道:“你说那个钱是送你的,就能算是送你的吗?现在凭着众同乡当面,我要把这话全说出来,大家听听。那天晚上,你走到我屋子里去,私自地对我说,彭老先生要几个人到江西去,只要你一保荐,事就成了。不过人情是不能白做的,要我花些运动费。我因为你说得的一确二,就送了你十二块钱。这名字叫送,实在还不是做买卖一样吗?现在彭老先生去世了,你也不能替我们找事,好譬合股开公司一般,你已经不能履行合同,我把定钱要回来,有什么使不得?” 大家听了这话,都点点头。牛古琴也是送了钱给汪炳贵的,就极力赞成这种主张,便对汪炳贵道:“老大,人家这话也是。就算他是送礼,他也不能无故送礼。你既不能给人帮忙,这钱就该送还人家,何必还要等人家来讨。我用一个譬喻说:有许多人出了聘金,聘定人家姑娘。后来两下反悔,女家就将聘金送还。你想,聘金是怎样规矩的礼,那都可以送回,何况运动差事的款子呢?” 在场的人听说,都鼓起掌来,都道:“牛先生是汪先生的把兄弟,他都这样说,自然退还礼物为是。” 汪炳贵见众口一词,料也抵不过,便道:“大家都如此说,我也不必再争了。只是一层,这钱在我箱子里放了一顿,总算我有些份。设若我早花了呢,不是没有得还吗?现当着众人的面,我要求邵兄看破些,由我打七折归还。” 邵述尧不等他往下说,便接着道:“我拿钱送礼,运动差事。差事不能到手,要钱回来,这是实实在在的事,打什么折扣。钱是我当来的,当铺里的利钱,我不要你还,已算让步,什么?你反而要打折扣还我的钱。” 汪炳贵一看众人的脸色,都是帮着邵述尧的,不敢再硬,只得向众人含作笑容,微微一拱手道:“邵兄说得也是。但是只当我把钱花了,没有钱还,打一个小小扣头,总也说得过去。看看兄弟的面子吧。” 大家见他这样,也就心软,说来说去,让他打折归还。 邵述尧这笔账,总算解决了。可是会馆里这些人,是送过汪炳贵程仪的,这时都要援例而起,和汪炳贵索款回去。汪炳贵既然答应了还邵述尧,就不能不还别人,只得一律含糊答应。但是款子有很多笔,让他晚上仔细算一算,明日早上,分别付还。大家见他这样说,也不能十分逼迫,都允可了。不料汪炳贵有汪炳贵的计划,到了晚上,在大家不留心之际,他铺盖网篮收起,一手提铺盖卷,一手提网篮,就在黑夜里逃走了。次日清早,大家见他房门开着,里面空无所有,才知道他已逃走。料他有了那些钱,一定搭车南下了,追也无从追究,只得罢休。但是大家这一笔损失,无从填补,好不懊悔。 这里面有个冯贵青,是送过汪炳贵五块钱的。他就发起道:“我有个法子。我们这钱,不是为彭如心做官,是不会花的。彭如心所以有做官的希望,又是唐雁老提拔所致。这样说来,唐雁老多少要负些责任。我们何不写一个公启,呈到唐雁老那里去,就说彭如心住在会馆里,是很穷的,同乡接济了他许多钱,会馆里同乡,本来也是困难,不过暂济一时,等他有了差事再还。现在彭先生去世,督办已经为他料理后事,这也是善后之一,请督办照数发还。至于账目的话,我们还不妨多写出一些来呢。” 大家听他所说,以为有理,反正要求不到款子,也不会损失什么,落得办的。于是公推邵述尧写好了呈子,把账目开到一千多元。所有为汪炳贵花了钱的人,都署了名。然后大家戴了帽子,套了马褂,一同到唐宅去请愿。冯贵青说道:“凡是请愿,各人手里都要拿一面白纸旗子。我们要不要那个东西?” 邵述尧道:“我们这是私事,不是公事,用不着那个。” 冯贵青道:“不然,前次我看见一个女学生在参议员门口请愿,手上也拿着一面旗子。后来一问,却是为私人离婚的事情。你想,夫妻二人的私事,都可以那样办,何况我们是全会馆团体的事。” 牛古琴也道:“冯君这话也不错,要这样办,才能引起人家注意。” 大家对于请愿这事,本来没有什么研究,见有人说得有理,就照办起来。好在有一卷破芦帘子,把那上面的芦秆,抽了出来,贴上一张白纸,就是旗子了,这倒很不费事的。牛古琴道:“我看见人家请愿旗子上,都要把请愿的意思写在上面的。我们要不要写一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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