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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汪炳贵道:“抽烟是抽烟,那是以前的事,自从在京找事以后,他就戒了,如今吃饭都很困难,哪有钱抽烟呢?门生和他是患难之交,从前门生煮得了饭,就叫他在一处吃。自从老师把门生叫过来以后,他是自弄自吃,很恐慌呢。”

  彭如心道:“这样困难吗?现在有雁程给我撑腰,我养一两个闲人还养得起,叫他就在我一处吃饭吧。”

  汪炳贵道:“恐怕不成。这人脾气非常之坏,他不肯无缘无故打搅人的。”

  彭如心用手将下巴的胡子,轻轻儿地理了几理,点头笑道:“你哪里知道,这是他持身耿介,不食嗟来的意思。”

  说着,又点了几点头道:“好,这样我是赞同的。”

  汪炳贵道:“老师看看,能不能带他去?”

  彭如心道:“真是他要去,也可以,尽那一百块钱川资用,少买一点儿东西得了。”

  汪炳贵见彭如心如此说,总算答应了,又着实地夸奖了牛古琴几句。

  一会儿,汪炳贵把这话告诉牛古琴,牛古琴喜欢得鼻涕眼泪都要笑出来,连忙舀了一盆水,洗了一把脸,又极力地漱了一漱口,把烟味漱去。然后换了一件新袍子,套上件马褂,把挂在墙上报纸包好了的那顶呢帽子,也取了下来,戴在头上,便要汪炳贵引着来见彭如心。彭如心听说他是一个能安贫的读书人,自然欢迎。不料牛古琴一见面,一揖高举过顶,接上便跪了下去,磕上三个大头,彭如心连忙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怎么行此大礼?”

  牛古琴从从容容爬起来,又对彭如心作了一个揖,说道:“炳贵兄都在弟子之列,晚生怎敢在老先生前放肆呢。”

  彭如心是最喜欢人家抬举他的,见牛古琴如此多礼,留他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也和他谈了些近况。牛古琴不敢多谈,只顺着彭如心的口气说话,自行告退。那会馆里的人,见彭如心和牛古琴这样客气,都很诧异起来,心想他用什么法子和这老头子接近起来了。后来话里那套话,才知道牛古琴送了汪炳贵十块钱礼,是汪炳贵介绍的。

  这些人里面,第一是邵述尧心里不大舒服,心想汪炳贵只能用一个帮手,若是把牛古琴提拔起来,就没有我的地位了。他只送十块钱的礼,汪炳贵就这样客气,我要是送二十块钱呢。但是手头很窘,也犯不着这样和他拼,只要稍微比他多出一些来就得了。他送十块,我送十一块得了。不过十一块是个单数,不大吉利,我送十二块钱吧。主意决定,把箱子里的皮袍子大氅全拿去当了,总算当上了价钱,皮袍子当了八块,大氅当了六块,除了送礼的钱而外,还多下两块钱呢。

  到了晚上无人之际,邵述尧把十二块钱用纸来包了,亲自送到汪炳贵屋子里去。汪炳贵逊谢了一番,也收下了。这种事情一传动了,想走彭如心这条路子的人,都来送汪炳贵的礼,三四天之内,他倒收了不少的钱。有送不起钱的,也来请汪炳贵吃餐饭,听回戏,甚至请他洗个澡。汪炳贵虽然不能对人人许事,却也十二分客气,总说将来彭如老发达了,同乡都有好处。人家且只要他有这种表示,以为反正你不会拒绝我,将来我找到南昌去,还不替我想法子吗?在汪炳贵却不然,心想受了人家的招待,虽然不能帮什么忙,口里总要敷衍敷衍人家。他这几天,只要遇到熟朋友,人家没有不对他笑脸相迎的。他越觉得是在红运上,越发高兴。私下把人家送的钱数了一数,共有一百多块,自己想着,不必找事,就是这些款子,也就够回家进门笑的钱了。

  日子容易过,转眼就到了彭如心启程的日子。头一天晚上,唐雁老在宅中请酒,给彭如心饯行。唐雁老先让他到一间小秘室里,拉他在一张藤椅上坐下,说道:“老哥,我这次荐你到江西去,还有一桩要紧的问题没有告诉你。江西当局,他托我给他介绍一笔省债总在一百万以上,二百万以下,用煤矿作抵押,我答是答应了。于债务上的条件而外,我和他另有一个条件,叫他把实业、财政两厅,让一个缺给我。他急于想款子成功,前些日子发电给我,还真就许了把财政厅给我。不过现在的财政厅长,还要想法子把他调开,所以还要保守秘密。只要你到了,他就可以委你先行代理。我一发告诉你,让你喜欢,那个保案上,我给你保的是简任职,并不是荐任职哩。”

  彭如心执着唐雁老的手傻笑起来,望着唐雁老的脸,呆了过去。唐雁老以为他不相信,便道:“你自然不相信,但是我和你也有相当的条件,就是你到任以后,每月汇五万块钱给我,就出省长的账。”

  唐雁老说到这里,本来就要让彭如心往下问的。谁知彭如心依旧是傻笑,一撒手,鼓起掌来,说道:“财政厅长,简任职,这是哪里说起?”

  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财政厅长是捞钱的事,我还不发财吗?明天我就去见大总统辞行,即刻坐飞机上任。哈哈,做官做官,就是这样一事。”

  唐雁老见他这个样子,也莫名其妙,看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白一阵,又青一阵,两目直视,嘴唇皮发紫,好像有了大病似的。这分明是痰迷心窍,所谓乐糊涂了。这里是个秘室,又没有听差,唐雁老呆着站在一边,也不知怎样好。半天才想起来了,桌上有电铃可按,赶紧按铃,叫了两个听差进来,这时彭如心躺在沙发椅上,一面拍手,一面大笑,口里不住地说一些升官发财的话。

  唐雁老心里想道:“这个人平常于仕途是很冷落的,何以一变就变到这种样子?我刚才已经把秘密的话告诉了他一半,他若是嚷了出来,那还了得。无论如何,是不能让他回会馆去的。”

  这样想,就叫听差扶着他到自己公事房里去睡。

  那彭如心忽然疯狂起来,兀是不能止住。唐雁老叫人打电话,请了一个德国医生,叫他来给彭如心诊治。医生一看,说是这人惊喜失常,脑筋血管破裂,已经是没有救了。大概他生平有一种妄念,是难于办到的,现在忽然如愿以偿,所以神经失了常度,弄成这个样子。唐雁老听了西医的话,知道没有希望,只得拿出钱来,叫人给他办善后。一面派人到会馆里去,检点他的东西。当唐雁老正要派人到会馆的时候,那会馆里的人,以为汪炳贵启程在即,大家请他在四川馆子里吃饭,举行公饯。

  汪炳贵趾高气扬,高兴得了不得。公饯的人,这个叫声“汪先生”,那个叫声“汪炳翁”,也是十分火热。大家吃得酒醉饭饱,方才一齐走回会馆。有几个人一直陪着汪炳贵进房,还在他屋子里,坐下来谈话。不料那长班,偏在这时候,把不好的消息送了进来,一进门,便道:“汪先生您还在这里坐着,刚才唐督办那里派了人来,查点彭老爷的行李。”

  汪炳贵道:“浑蛋,这还要你说。明天彭老爷上任,唐督办还要拿汽车送哩。大惊小怪地说话,你倒吓了我一跳。”

  这几天汪炳贵骂长班骂惯了,长班不敢回嘴。现在彭如心只要一死,汪炳贵也阔不起来,这是长班晓得的。汪炳贵还是照旧骂他,他哪里肯受,说道:“你别开口就骂人,让我说完啦。”

  汪炳贵道:“你还敢和你汪老爷顶嘴,我打你这不懂规矩的东西。”

  长班道:“你别唬人了。你听我说吧,彭老头子没有那福气做官,现在病在唐督办公馆里,快要过去了,人家正在替他办后事呢。刚才来的两个,就是来说这个的。你要不信,打个电话去问问看,是真是假。”

  汪炳贵听了这话,许久作声不得,犹如兜心受了一拳,停了一会儿说道:“我先打个电话问问看,若是假的,我不依你。”

  长班听说,只冷笑,自言自语道:“我看你们这块骨头,也就抖不起来。”

  汪炳贵见人家如此情形,已有八分信,软了大半截。及至一打电话,那边说,现在已经断了气了。衣衾棺木,我们这里都替他预备,你们来两个同乡,商量安置的法子吧。汪炳贵一句话也没说,垂头丧气走回房去。同会馆的人一打听,彭如心果然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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