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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大家都说,自然要写。若不写出来,一张白纸,人家知道我们是什么意思,那还要说我们打引魂幡呢。于是各人拿了旗子,分别去写。有的写要求代办善后,有的写请以赈灾办法赈我,有的写也是灾民,有的写志在得钱。写好了,大家拿着旗子,一行十六人,便到唐宅来。

  唐宅门房,一见白旗飘扬,摇摇摆摆,来了一队长衣队,想起从前唐雁老做国务总理的时候,学生来请愿,也是这个样子。不是唐雁老跑得快,几乎挨了一顿打。门房一想,今天要先发制人,不能被他们再打进来,马上将大门关将起来。大门关好,唐雁老也就得了消息,心想这些无知少年,又来胡闹,难道说为了我借款赈灾这个事,又来和我为难吗?一面派人在门缝里张望,一面打电话到统领衙门,说大门外闹学生。门口那些请愿的,哪里知道唐宅关大门的大意,便走到门边大声叫门。外面越叫得厉害,里边把大门越发抵得铁实。

  这些请愿的,以为这回前来,一定见着唐雁老的,除了把送给汪炳贵的钱,可以追回而外,还要赚些钱。现在大门都不能够进去,大失所望。由失望而又起了愤恨不平之意,越发在大门外大声疾呼。这样支持也不到二十分钟,那边步军统领衙门,得了这个消息,已经派了一队全副武装的游击队,飞也似的来到唐宅门口。队官骑着一匹高马,身上佩着手枪,老早就注意唐宅门外。但是看那门外停车场,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心想难道都走了吗?及至走到近处,见那马棚夹道里,有衣襟被风吹了出来,便吩咐步兵,上前搜查。及至搜查出来,共是十六人,战战兢兢,面无人色。

  这些人里面,十分之五六,都是三十以上的人。而且有些人还长了胡子,当然不是学生。那队官走近前来,便对众人大喝道:“你们是到这里来干什么的?”

  他这一喝,一群请愿的人,只有一阵牙齿对撞的声音,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敢说什么。后来被逼不过,才把缘由说出来。这些包围他们的游击队,听说是被人骗了,要唐雁程给他们几个钱,乃是极小的事情,不由得好笑起来。那队官也觉得如临大敌地跑来,却是来驱散几个文明叫花子,也太不值得了。但是事已如此,又不好算了,只得说他们无事生非,扰乱社会安宁,将他们带到步军统领衙门去。他们去后,唐宅的门房,才把大门打开。

  那队官便去见唐雁老,把实情说了,唐雁老也觉不好意思,便道:“内中总怕有别的原因,请回禀贵上,仔细问一问。若是真没有别因,就把他们放了吧。”

  那队官知道唐雁老是下台的话,也就唯唯而退。他到了衙门里,便一直去回了高统领。高统领见没事了,微微一笑,又问道:“昨天我差你到杏花村调查的那桩事,怎么样了?”

  队官道:“昨天换了便衣去找那个姓任的,据那旅馆里的人说,是有这么一个人,可是不在家。今天要去,又为到唐宅去了一趟,所以把事耽搁了。”

  高统领道:“这事据闵总长说他是一个无赖,我想一个无赖,他怎样敢来找一个总长?这里多少总有些缘故。你找着那人,也不必怎样和他为难,就对他好言相劝,叫他赶快回南去吧。”

  队官听了这话,知道高统领主张从宽处理,答应几个“是”,退了出来。他将军装脱下,换了一套便衣,便到杏花村旅馆来,一进账房,那姓任的正住在家里,没有出去。队官让一个茶房前引,就来见那姓任的。茶房在门外喊道:“任延良先生,有人找你。”

  门开了,走出一个人来,看他有三十上下年纪,穿了一身崭新的布衣服,面孔黄黄的,戴着一顶瓜皮小帽,看那样子,好像是来自田间的老实人,这就知道是个容易打发的人,不必费什么力量,便和他点了一个头,问道:“你老哥贵姓是任吗?”

  任延良道:“是是,请里面坐。”

  说着拱手不迭。

  队官走进他屋里一看,见行李物件,都极朴实。桌上摆着一管水烟袋、一把纸煤、一把桶式茶壶、两个白瓷茶杯子,另外叠着一部《酬世锦囊》的书。就在这上面,可以知道任延良为人之如何。队官坐下,便径直说道:“兄弟此来,不是别事,是奉了长官命令,有几句话和你老哥说一说。”

  说着便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任延良。他一见名片上官衔,不由心里一喜,心想,一定是我把兄,把我荐到步军统领衙门里去了,他们正派员来接我去呢,便道:“好极了,贵统领大概和闵总长也是很好的朋友。”

  队官道:“是的,老哥住在这里,是多少钱一天的房饭钱?”

  任延良的眉毛一皱,说道:“一天要花一块多呢。家里带来几个钱,快用光了,再不得事情,真不得了。”

  队官道:“我看老哥在北京熟人很少,钱用完了,是没有人接济的,在这里多住一天,就要多花一天的钱,何必呢。我们统领,特为这个,叫我来和老哥说,还是赶快南下吧,久在北京住,落得两手空空,将来要南下,也走不动呢。”

  任延良道:“你们统领,怎样知道我在这里?怎样知道我久住不得了?”

  队官笑道:“看你是个老实人,也不懂外面人情世故。我既来劝你回去,我们自然有法子知道你的事,你倒不必问。我看你还是信我的话,赶快南下的好。”

  任延良道:“我千里迢迢跑了来,得不着事,也见不着人,我就这样跑回去,那算怎么一回事呢?”

  队官道:“你说见不着人,是见不着谁?”

  任延良道:“见不着我的把兄。”

  队官道:“你把兄是谁?”

  任延良道:“就是闵烈初总长。”

  队官道:“你怎样和他拜起把子来了哩?”

  任延良一肚皮冤屈,正是无处发泄,有人一提,哪里还禁得住,叹了一口气,便道:“这话说来也长。是去年八月,我那地方,闹饥荒,远远近近,很不安静。我是父子两个,在报恩集上开一所豆腐店。店后就是河,所以我们也蓄了一条船。我的老人家开店,我就驾船。”

  队官道:“这和拜把子有什么相干?”

  任延良道:“你别忙,让我慢慢告诉你。有一天,我驾着我的船,到回头港去。只见一个人在柳树底下,对着我的船,拼命地招手。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就把船靠拢河岸。他也不等我们招呼,一脚就踏上船来,对我说,船老板,你快快把船撑开,后面有人追着我来。我怕他是遇着强盗了,当真就把船撑开,一直走了一里多路,他的神气才定了。我看他方面大耳,养着两撇胡子,不像下等人,可是他身上穿着一套又破又脏的短衣服,真像一个叫花子。当时我就问他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事,落得这般光景。他说他是一个做生意的人,在路上让土匪抢了。土匪抢了不算,又要他的性命。那个时候,敝处地方,很不安静,他这话,我也信了。当天我把他带回家去,就留他住在豆腐店里,据他说,姓关,我们就叫他关先生。父亲是个心软的人,见他这么可怜,把衣裳给他换了,又拿了五块钱给他做盘费,让他早日回家。谁知他说,要在我们家里躲个十天半月,才能出门,叫我父子,不要对人说。我们也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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