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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大家要恭维唐雁老,又要给何銮保帮场,自然点头称“是”。这时已是两点钟了,来的人渐渐多起来。内客厅里,两面对排着两列沙发椅子,都已坐满了。唐雁老道:“趁着你们在这里,我有一桩事,征求你们的意见。昨日进府,和总统谈起,说是这回赈款,政府虽决定借外债,但是多多益善,国内的捐款,也还照常地收。况且这几个月来,捐得也不少。捐款的人,虽然不图什么,在政府方面,总得嘉奖嘉奖,以资劝善。劝善的办法,不外两种,一种是题匾额,一种是发奖章。关于奖章一层,用什么九狮文虎自然不对,总要合于慈善的性质,那才合适。当时我就和总统说了,让我回来拟定。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标志来,你们替我拟拟看。”

  大家听了这个话,不知唐雁老是什么用意,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能作声。大凡上司和属员说话,或者征求意见,属员总要抓住上司的口风,然后发议论。现在唐雁老一点儿口风未露,大家不晓得怎样拟式样才对。与其说出来碰了钉子,不如不说,还稳当些,所以唐雁老这一问,反逼得大家鸦雀无声。究竟李逢吉的胆子大些,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又对痰盂子里吐了一口痰,然后放出郑重的样子说道:“但不知道督办的意思怎样?不如请督办先说出来,给大家一个标准。”

  唐雁老笑道:“我原说拟不出好意思来,不然,我就不问你们了。”

  李逢吉听说,又咳嗽两声,先答应一个“是”字。然后沉吟了一会儿,脸向着唐雁老说道:“那么,我们从慈善一方面着笔,督办以为如何?”

  唐雁老点头道:“我的意思,原是如此。”

  何銮保道:“人家为慈善捐款,我们总要在这一点上发挥。”

  曹伯仁道:“原来关于慈善事业的奖励,似乎政府也有成案可稽。”

  曹伯仁下面坐着一位诸葛慧先生,素有小智囊之号,当时也就接言道:“我们固然不妨援例,可是这次水灾,情形重大,赈务也不同呢。”

  说到这里,他不往下说了,就把脸向着李逢吉,说道:“李逢翁你看如何?”

  李逢吉点头,一面又掉过来,朝着唐雁老说道:“督办以为可在原例中略为变更吗?”

  口里说着,他心里想着,绕了一个圈子,这话还是要从你先发表。唐雁老禁不住了,说道:“我们原是要特别创出一个式样来。若是照原例略为变更,那不如干脆用原来的奖章了。”

  诸葛慧连忙对曹伯仁道:“我不是说了吗?这次赈务情形不同,况且我们督办出来主持赈务,遇事要耳目一新,奖章也要定出新式样。”

  说到这里,大家又沉默起来。唐雁老偏着头,将胡子摸了一摸,自己先点了一点头,说道:“水灾不是荒凉的景象吗?有了人赈济,就会好起来了。所以捐款的人,都有大禹那番情形,天下有溺者,如己溺之也,不如往大禹故事上去找。”

  满座的人听说,都道如此拟去便好,又典雅,又确切,而且极其正大。大家一片称赞声中,唐雁老摇了一摇头,说道:“慢来慢来。大禹是圣人,如何胡乱比得。这一层且不说,他是个皇帝,若把捐款的人比大禹,未免拟于不伦了。”

  大家互相看看,也微微地说:“可惜,只是碍于这层,实在用不得。”

  唐雁老又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嘉禾这种名字最好,可惜早已用过了。我想总统既叫我们拟,是看得起我们,我们何妨从本身着想,借此颂扬颂扬自己呢。”

  诸葛慧错会了唐雁老的意思,以为叫大家恭维他,心想,他的名字叫雁程,功着“雁程”两个字做去,一定不错。想了一会儿,欣然有得色,便道:“据我的意思,可以叫瑞雁章。奖牌上可以画一个雁。”

  唐雁老道:“这是什么用意呢?”

  诸葛慧被这一问,倒问住了,心想这要明说是根据督办的名字起的,未免拍马拍在面子上,惹人家笑话的,就随口诌道:“我是拟为方程万里的意思。得了奖牌的人,预祝他前途远大。”

  唐雁老也似乎悟到诸葛慧恭维自己的意思,虽不能用,他的意思不能说坏,便问道:“这个样式,好像已经有人用过了。”

  李逢吉随口说道:“邮政局的旗子,是用的这个样式。”

  唐雁老笑道:“那倒好,将来这样奖章,发给人家,个个都成了邮差了。”

  说着对诸葛慧又笑了一笑,把他臊得满脸通红,恨无地缝可钻。必想雁老不领会我这层恭维的意思还好,他若是领会过去了,岂不要说我成心打趣他,这便如何是好?想到这里,身上不住地出汗,额角上珍珠般大一粒一粒的,直往下流。大家看见诸葛慧先碰了这样一个大钉子,谁也不敢胡出主意,依旧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究竟还是李逢吉聪明一点儿,照着唐雁老的意思,由“嘉禾”两个字上面,变化出一个名目来,便道:“逢吉倒有一个办法,现在办赈,是国家不祥之事,我们要用吉祥之物,以破不祥,那才对。所以我的意思,不如把奖章名为九穗章,就是一禾九穗,表示丰年的意思。再说我们的公署,移在科学调查局,那个衙门,是最穷的机关,表面十分寒酸,我们也非从富有上铺张一番不可。”

  曹伯仁道:“果然的,听见人说,科学调查局的大门,风水不好,我们搬进去,似乎要改造一下。”

  唐雁老道:“这话当真吗?”

  李逢吉道:“倒是有这一种风传。那大门的对过,是一个楼的犄角,射住了衙门里。胡同两边,是两条直路,倒是来点儿财气,偏是又竖了两所木牌坊,把财气挡住了。”

  唐雁老道:“果然如此,我们倒要预先想个法子。”

  便对何銮保道:“你就到那边去,仔细看看。我想那两所木牌坊,不值什么,把它拆掉就得了。不过大门边那只楼犄角,不知道如何去破它。”

  诸葛慧以为说话失败了,好久没有开口。其实他对于医卜星相之学,倒略知一二,很想贡献一点儿主意,又怕说出来,再要碰钉子,那就更显得难为情,坐着未免有些踌躇,起坐不安起来。唐雁老倒是看出他的意思来了,便问道:“怎么样,你知道破那风水的法子吗?”

  诸葛慧把身子略起了一起,微微地弯着腰说道:“是的,这个倒知道一点儿。”

  唐雁老道:“有什么法子呢?”

  诸葛慧道:“据普通的法子,是在屋脊上安一面镜子,把不祥之气,照了回去;或者用一个再高的东西,竖立在大门口,把它压下。我们似乎可以在大门口,竖一个大旗杆,上面挂一面旗,风一刮旗,一把邪气就刮回去了。”

  唐雁老点头道:“这番很有道理,可以试办试办。”

  诸葛慧见唐雁老容纳他的条陈,面上立刻现出了得色。一回头对曹伯仁道:“兄弟研究堪舆之学,不是一天,张总长家里改造阳宅,李总裁家里安葬老太太,都吩咐兄弟瞧过风水。那科学调查局的风水不好,我早就知道,并且对里面一个朋友说过,希望他们留意。他们说这是迷信,总不肯听,所以薪水欠了整年,落得关门大吉。”

  唐雁老道:“这样说,风水是要讲究的了。”

  诸葛慧道:“是,总之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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