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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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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道:“大人的马车,太太都不很坐,我怎样敢坐了出去,我就在门口雇一辆车子去得了。” 这句话,又说在丁太太的心坎上,就让她一人自去。梅香到了庙里,赵妈早在那里等,一直便引她到章士龙家里来。章士龙在门口挂了红布,车子一到,放着鞭炮,夫妻双双,出来迎接。梅香和她哥嫂多年不见,究竟什么样子,一点儿记不起来,而今章士龙夫妻这样欢迎,就深信不疑。 章太太把她引到家里,牵着她的手,先是笑道:“虽然多年不见,究竟大致儿还没有走什么,不想今天还有骨肉重逢的日子。” 说着,眼圈儿一红,用手绢一擦眼睛,就要流下泪来。章士龙道:“今天妹妹回家,是大喜的日子,不许伤心。” 一面说,一面张罗摆果碟,沏茶,忙个不了。夫妻二人装出十二分的亲热,又问十几年来,一定受了委屈不少,我夫妻发了誓,若是找不到妹妹,永远不回家乡。你一言,我一语,又说些梅香小时的事。梅香哪里记得,他们怎样说,就怎样相信。 章士龙道:“今天和妹妹见了面,实在是生平一桩喜事。可是听说一天两天的,妹妹又要上任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见面了。” 章太太道:“我们找到任上去,我想丁大人,也不能不认。” 梅香道:“他最信我的话,一定会认的。” 章士龙道:“那样就好,哪怕任上吃碗闲饭呢。” 梅香道:“他不给哥的事,我可以做主。你们只管去。” 章士龙夫妻,听见她这样说,正是望不到的一句话,于是又没命地恭维起来。梅香看见他们这样亲热,也就觉得非是亲哥嫂决不能如此,真有些舍不得走。无奈自己是撒谎出来烧香的,不能多耽搁,只得告辞走了。梅香这一来,和章士龙同院子的人家,早就有些欣羡。 这时梅香走了,章士龙便对邻居说道:“这屋子实在太矮小。我妹妹看见了,都替我发愁,我不能不搬。” 章太太对人称她丈夫,原是称咱们大爷的,这时改了口,叫咱们老爷。对邻居道:“咱们老爷就是省长的舅爷了,恐怕也要跟着上任去。在北京住也不久,我倒以为不必搬呢。” 同居的,多半是混小差事的人,谁也眼热。马上就有人提议,说是章老爷寻到了姨太太,我们应该恭贺恭贺。章士龙笑道:“现在不必恭贺,让我得了事情,再请大家吃酒吧。” 这一日,章士龙得意的情形,也就不可言喻。 当日梅香回家,先不提一字。到了晚上,丁鸿儒进房,就把寻到娘家哥哥的话,告诉了他。丁鸿儒笑道:“你不要上人家的当,这是人家看见你做了太太,想认了亲戚来占便宜的。” 梅香撒谎道:“早就认了,又不是现在认的。因为从前在我们家里做事的赵妈,现在在我哥嫂那里做事,费了许多功夫,她来了许多次,才认上的,人家也是混差事的,不是亲兄妹,他认我这个使女做什么?” 丁鸿儒道:“你们见过面吗?” 梅香道:“原不敢见面,因为哥哥想得很,叫嫂嫂在后门口见过我一回。他说,这儿是大宅门,不敢做非礼的事。私自见面是不敢的。” 这几句话,说得最合丁鸿儒的脾胃,说道:“这样说,也是一个少年老成的人,我两天之后就要动身,可以让你兄妹见一面。” 梅香道:“在北京索性不要见面吧,让他明天到任上去找我不得了。” 丁鸿儒也怕正太太生气,乐得如此。可是这些话,梅香原来和章士龙约好了的,到了次日,章士龙便投名刺,前来拜见。丁鸿儒看在姨太太面上,特意到客厅上去见他。一见面就说:“你的来意,我已知道,你随后到我任上去吧。” 章士龙唯唯称“是”。这一出来,这门亲,他知道十拿九稳地认上了。于是逢人就说,他的妹妹是丁省长二太太,而且大太太在北京,二太太在任上,二太太比大太太还要掌权。又嫌不能见面就说,赶印了几百张名片,上面印着丁省长驻京办事员。在丁省长下面,注了“敝亲”两个字,用括号括着。无论逢到生朋友,熟朋友,他总给人家一张名片,人家接过去一看,就知道他和丁省长是亲戚了。 这样一传出去,谁人也知道章士龙是丁省长的大舅爷,不但想混小差事的人来钻他这一条路子,就是想做荐任职以上的人,请起客来,总也下他一份帖子。十日之前的章士龙,和十日以来的章士龙就大不相同。胡同口上车厂子里的小五,知道他的饭局多,跑上门来,连人连车给他拉包月,工钱格外比别人便宜三四块钱。章士龙有了包车,连到胡同口到剃头店里刮个脸,也要坐着包车来回。他这胡同靠北有一个道泉寺,倒是北京数一数二的古刹。庙里的当家和尚,是湖南人,因此上有一个同乡文人借住。 这人姓金,双名幼春,本很负文名。从前当顾问咨议,冠盖相从之时,和这里和尚诗画往来,也成了方外之交。无如金幼春烟瘾太深,人又极不修边幅,慢慢地就穷下来。人一穷,衣履越发不周,人家就不很请教他。人家不请教他,他越发地懒去应酬,因此仆从减少了,寓所也辞掉了。他想世态炎凉,有差事的时候,都是朋友,没有差事的时候,谁又认得你。这个时候去找朋友,岂不是自讨没趣。想来想去,只有道泉寺的贝叶和尚,是个方外朋友,决计不会嫌我穷的,便亲自去和贝叶交涉,要在庙里借住。贝叶知道他已不走红运,但以为他总是个官,不至于十分穷,就让他住在庙里。 谁知这位金先生一住三年,也没有一点儿差事,烟饭两瘾,简直无可维持。所有的东西,当卖一空,只剩一网篮残书,没有人要,他留着消磨自己的光阴。穷到这个样子,自然没有钱吃饭,他就和贝叶言明,只当庙里多一个挂单和尚,供给他灯火水饭。贝叶一想,这要一住下去,知道你吃多少年?恐怕有了饭碗非死你不出门呢。便含糊答应道:“那是可以的,一来我们是朋友,二来我又是同乡,还推辞得了吗?不过这总不是办法,等我慢慢替你想法子吧。” 金幼春知道没有希望,叹了一口气,自回房去。因为早上只喝了一碗豆汁,午间又没有吃饭,肚子饿得实在难受,捧了一本《庄子》,躺在床上看。那贝叶和尚一想,我刚才拒绝他太严厉些。他人虽穷,文名尚在,设若作一篇文章,到报上去骂我一顿,我岂不弄巧反拙,我还得敷衍敷衍他。贝叶这样想着,就走到金幼春屋子里来。他一进门,就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封印有红字的信。那封信上,写着端正小楷,专呈金幼春大人台启。红字印的是国务院秘书厅缄。 贝叶和尚看着吓了一大跳。心想,原来他和官场,还没有断往来。国务院写信给他,还是这样客气,他一定还有翻身的日子,不要得罪他的好。连忙对金幼春道:“金先生你不要着急,你找不到事的时候,尽管在我这里吃饭,灯火茶水,归我供应。不过出家人,很是寒素的,你可不要见怪。” 金幼春见他进来之时,捧着书只当没有看见,本不愿理他。这时贝叶和尚说话,而且很客气,只得站了起来,便说道:“一时打搅你,原是不得已。但是久住此地,我未尝不知,不是办法。请你放心,我也是要别谋出路的,决不能让庙里凭空添一个人的负担。” 贝叶道:“我还没有吃午饭,我们一路去吃饭吧。” 金幼春口里虽然挣着硬气,肚子里究竟恐慌,便丢了书,跟着贝叶一路去吃饭。贝叶还怕金幼春不放心,当着他的面,吩咐管事的和尚,逐日照应茶饭灯火。吃完了饭,贝叶留着金幼春闲话,便问道:“金先生和国务院的秘书长认识吗?” 金幼春道:“不认识。” 贝叶道:“不认识,何以写信给你呢?” 金幼春道:“没有这个事呀。” 贝叶笑道:“出家人不撒谎,对出家人说话,也不应该撒谎。我刚才到你屋子里去,我亲眼看见国务院秘书厅一个官衔信封,放在桌上,何以说没有?” 金幼春呵呵大笑道:“你说的是那一封信啊。那是四年前,国务院通知我领津贴的信,今天在网篮里翻书,无意中找出来了,放在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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