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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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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餐霞听说,马上又欢喜起来问道:“你烦我什么戏,我好预备。” 常春波道:“我的目的,是为你装面子,原不在听戏,你爱唱什么,就唱什么。” 夏餐霞道:“那么你预备一千块钱,我凑合着几个人,来一出《法门寺》吧。” 常春波在电话里笑着说道:“哪里要那些个钱?” 夏餐霞道:“你不是要给我装一装面子吗?若是要给我装面子,就不能够少给钱。” 常春波笑道:“我今天下午打小牌,赢了八百块钱,管他,我就算给你赢了吧。” 夏餐霞道:“还不够呢。” 常春波笑道:“得了,别麻烦了,你去预备吧,要多少给你多少,还不成吗?” 夏餐霞说了一声“回见”,欢天喜地,走到后台,对众人说了,脸上十分有得色。那些当配角的,什么硬里子、零碎、跑龙套,听了这个消息,都有十二分欢喜。本来他们一天累到晚,挣个一块八毛的,遇到了堂会,可以多挣好几倍的钱,已是幸运。而今加上烦演,外花之外,再挣外花,谁不高兴。不过这是和夏餐霞相好的一班戏子,才有希望。那些名旦角蒋天蟾、王伊秋,余红叶的老配角,都馋得乌眼鸡似的,望着他们高兴。 蒋天蟾卸装已久,早到这花园里一个大客厅里,和着白世芳两三个朋友闲谈。不到一刻儿工夫,就有人把这话传到客厅里来,说是常春波出一千块钱。烦夏餐霞演一出《法门寺》。旁人听了,也不过认为总长摆阔而已。白世芳听了,心想,刚才我和常春波顶了几句,他这不是分明和我争气吗?千把块钱,那又算什么。想到这里,鼻子里一哼,不觉一阵冷笑。回头就对蒋天蟾道:“你累不累?” 蒋天蟾道:“累又怎样?不累又怎样?” 白世芳道:“你要是累了,那就算了。若是不累,你也再演一出,我给你一千二百块钱去开销。” 蒋天蟾一看这种情形,分明他是和常春波斗气。笑道:“演一出就演一出,让他们好去多得几个钱,也可以的。不过你又何必要多花二百,难道成心斗气。为好玩的事,和朋友去伤和气,那也不值。” 这几句不相干的话,居然说得白世芳五体投地,一点儿气都没有了。他想了一想,笑道:“索性大家热闹,我去找老张、老李,各烦余红叶、王伊秋一出,这样一来,也就不像斗气了。” 蒋天蟾道:“现在已经快一点钟了,再烦三四出戏,到明天上午,也不得完,谁还坐得住,不如大家合演一出得了。” 白世芳听了,无不赞成,马上找了乐惠民四位主人翁告诉了此事,他们乐得起哄,凑凑热闹。一会儿常春波把太太问题,安顿好了,二次又来了。听说大家凑热闹,他没有别的法子出风头,就叫听差去打电话,请了十几位客来。说明是烦夏餐霞演戏,请他们来捧场。 电话打了出去,已经有两点钟了,这些阔人,正是彼此拜访聚会之际。接了常春波的电话,各坐着汽车前来。这个消息,不多时在电话里传遍了九城,一些阔人,逛足了胡同,抽足了鸦片烟,就是没有由常春波邀请的,陆陆续续地也来看戏。乐家花园这一带,喇叭的呜鸣声,车轮的轧轧声,通宵不歇。而且夜静更深,万籁俱寂,这锣鼓声音,就格外地响。吵得附近千百人家,都不能安睡。到了次日早上,红日东升,这里的戏,方才演完。这些听戏的人,从从容容,各自回家。这内中的丁鸿儒,因为是和他太太闹别扭,不愿意回去,依旧到他妹婿吕小瑞家里来。吕小瑞这时还没有起来,听说大舅来了,披了衣服,脸还没洗,就到外书房来见他。放下衫袖,擦着眼睛道:“今天为什么起得这么早?” 丁鸿儒道:“昨天晚上,听了一晚的戏,还没有回去。” 吕小瑞道:“为什么不回去?大概我那位舅嫂,许你的事,又变了卦。” 丁鸿儒笑道:“这一次,我要好好地降服她。现在别的话不说,这一晚戏,看得我实在累了。我已经撑持不住,有话回头再说吧。” 这外书房本来有一张床铺,丁鸿儒脱了长衣,连袜子也来不及脱,倒上床去就睡了。他这一觉,一直睡到晚上八点钟才醒,吕小瑞夫妇,简直怕他睡得死过去了,三番五次,到床边下来看,见他呼吸不断,方才放心。等丁鸿儒醒了,昏迷了半天,才清醒了。吕小瑞夫妇都在外书房,吕小瑞看见,对吕太太道:“你瞧,大哥脸上,怎么红红的?” 吕太太把悬着的电灯,往下一拉,俯着身子一看,果然发红。便问道:“大哥,你有些发烧吧?” 吕小瑞听说,伸手一摸,果然有些炙手。说道:“可不是有些发热。” 丁鸿儒道:“怪不得我这腰酸头重,原来在发烧。唉!我们真没有在北京混事的希望,熬了一夜,就累得这个样子。他们三百六十天,总有二百天是天亮睡觉,怎么毫不要紧?” 吕太太道:“看这通宵的戏,本来也是一桩累人的事,记得去年什么义务戏,他一定要我去,只坐到三点多钟,腰酸脑闷,十分不舒服,等出了戏院子门,大街上的冷风一吹,人才清醒过来,第二天不是也睡了大半天吗?” 吕小瑞笑道:“这就叫乐不可极。” 吕小瑞看见大舅果然病了,心想躺在我家里,总有些不方便。我那位舅嫂,又是不大讲理的人,倘若她说大舅的病,是从我这里得的,我真和她讲不清,便偷着打了电话,告诉丁太太,请她快来。丁太太见丁鸿儒一天一晚,没有回家,也有些后悔,心想就把这事答应了老头子吧。守了这些年,好容易望到当了省长,若是为了一个丫头,把他气走了,我岂不是人财两空。她接了吕小瑞的电话,便亲自来接丁鸿儒回去。到了家里,丁鸿儒一声不言语,便在烟榻上躺着。丁太太道:“你这么大年纪了,儿女成行的,难道还为着这一个毛丫头,弄得这个样子。” 丁鸿儒不作声。丁太太道:“你到底哪里不好过,马上就要动身了,也得请一个大夫瞧瞧。小病不治,仔细就是大病。” 丁鸿儒依旧不作声。丁太太道:“你也不必这个样子和我生气,只要你身体好些,马上把梅香开了脸,让你收房,这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丁鸿儒往上一爬,坐了起来,说道:“我生了什么病,有什么好些不好些?” 丁太太笑道:“你瞧,一听到说讨姨太太,病就自己好了。你说没病,为什么躺着?” 丁鸿儒道:“我昨天晚上熬了一夜,怎样不要睡?” 丁太太道:“你怎样熬一夜没睡?” 丁鸿儒道:“看了一晚上戏,今天早上,才到吕家去,你说怎样不要睡?” 丁太太道:“好呀!我只说你是气病了呢,原来是看戏熬了夜啦。” 丁鸿儒不想自己说话,露了马脚,说道:“我不和你说话,我还要睡呢。” 说毕,又倒在床上睡了。丁太太再和他说话时,他又是老不答应。丁太太骂也罢,笑也罢,好言好信地说也罢,他总是不理。真要吵得厉害了,丁鸿儒就吩咐套车,意思是要走。丁太太和他相持了两日,究竟争不过,只得把梅香让丁鸿儒纳为副室。这个消息一传出去,是想在丁鸿儒面前弄事做的人,都纷纷地来送礼。这内中有个章士龙,乃是一个法政速成科毕业生,在京外当些承审员科员的小差事,也曾代理过两天县知事。 他在北京,夫妻二人过日子,另外用了一个老妈子。这老妈子姓赵,从前曾在丁鸿儒家里做个佣工。没有事的时候,和章太太闲谈,常说丁家的事。他说丁家有个丫头叫梅香,是你们南边人,也姓章,在宅里很掌权,太太的事,就要做一半主呢。据那丫头说,七岁上,给骗子骗着卖出来的。自己只记得姓章,没有娘老子,只哥嫂两个。哥哥也是穿长衣裳的人,人家都叫他章先生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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