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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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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为难的时候,丁鸿儒家里打了电话来了,正是他的太太,四处打听他的消息。吕小瑞不敢隐瞒,就说丁鸿儒在这里。丁太太听了这话,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下去。原来昨天丁鸿儒发气一走,她心里就有些着慌,以为他们做官的人,一不高兴,马上就上西山。第二步,就是不干了。好容易弄一个省长到来,若是为这一个丫头,把老头子气得丢了官,岂不大失所算。因此上,这一天,都有些不放心。 到了次日早上,报上长篇大论记着丁鸿儒辞了职,丁太太虽不认识字,听到家里人一传说,竟是实实在在的一件事。而且这和她肚子里一本奶奶经,竟若合符节,于是,越觉得心慌,急于要找着丁鸿儒问一个究竟,便立刻逼听差雇汽车,要亲自上西山去找。大凡大人、太太的事,别人可以瞒,仆役是瞒不了的。丁鸿儒的听差,早就知道主人没有上西山,而且知道他的用意,无非是抗太太。依着往日呢,他全靠讨太太的喜欢,弄点儿小好处,自然要把实情说出来。现在大人要上任去,总要望大人多喜欢一点儿,将来好在衙门里找一个肥差。他肚子里起了一篇腹稿,便对丁太太道:“省长原是上西山去的,听说北京城里许多朋友,都劝他不要走,昨晚就在城里呢。” 丁太太道:“在城里吗?在哪一家?快打电话去。问一问。” 听差道:“哪一家是不知道,反正不离这常去的地方,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 说着,当了丁太太的面,先向不相干的地方,找了几家,然后才打电话到吕家去。丁太太一听说丁鸿儒在妹丈家里,马上坐了车子,就到吕家来。丁鸿儒原坐在吕小瑞外书房里,丁太太进来,就要走窗户外面过。丁鸿儒看见,却置之不理。吕太太把丁太太迎到屋里去,开口便说道:“我就劝了大哥一晚上,要他回去,何必为小事闹这么大脾气呢。” 丁太太道:“多谢妹妹,把他留下了。你想,为着一个丫头,把官丢了,那不是笑话吗?再说我的意思,以为要讨人也得挑一个好的,怎样把丫头抬了起来呢。” 丁鸿儒在书房里听得清清楚楚,太太的口气是分明有些软化了。心想,这条计,竟有些灵了。 吕小瑞在一边就和丁鸿儒做了一个鬼脸,轻轻地说道:“大哥,你这事大有希望,不要跌价。” 丁鸿儒对他笑了一笑,却没有作声,只静静地听里面姑嫂两个,说些什么。吕太太向来知道她嫂嫂是个狠手,自然帮着哥哥说话。而且她很认识几个字,也明理些。她听着丁太太的口气,知道她已发生误会,把报上丁鸿儒辞职的消息,和他的家事,混在了一处。她越见丁太太有些怕,她也乐得紧一紧,便道:“大哥做事,实在也太使小性儿,这哪值得凭空辞职。他还说了一句笑话呢,说是嫂子太不给他面子,他要做和尚去,这还像大人说的话吗?” 丁太太道:“妹妹,他也觉得他不对不是?不过他是要出门的人,我犯不着和他生气。请你去劝劝他,不要闹什么辞职,至于回去不回去,我倒不管。” 吕太太笑道:“他为什么闹的这个样子,你还不知道,你又何必为一个女孩子,老夫老妻的,决裂得不能收拾。” 吕太太带吓带劝,说了半天。丁太太道:“若是要依了他,他就更得劲儿了。” 吕太太听丁太太说话的口音,有些愿意了,便道:“我去劝劝大哥。” 说着便到外面书房里,对丁鸿儒说了。笑道:“你先别松口,这事有个几成了,我要喝你一杯喜酒哩。” 在外面坐了一会儿,夫妻两人,一路进来,说道:“辞职这事,他已经可以挽回,只是那一股横劲儿,还不能就好,还没有答应回去呢。” 丁太太道:“不回去就不回去,我不管。不过他就是办这桩事,自己也要回去才成呀。” 吕小瑞道:“这个样子,嫂子已经是完全答应了。” 丁太太道:“他上任去,房里短个人使,也是实情。他若是老老实实和我说起来,人是我的人,讨是他讨,我还有什么不肯?我就嫌他早有这一番意思,和女孩子都说好了,还不告诉我一声。这不是事还没成,就把我丢开了吗?你想,将来对我怎样,这桩事,谁也忍不住气呢。反正他和我拼上了,不答应也不成。可是他在外面住着,总不成个事体,必定要他回去了,慢慢地商量。” 吕小瑞夫妇做好做歹,把丁鸿儒夫妇劝得会了面,请他们吃了午饭,然后一汽车坐了回去。丁鸿儒到了家里,本来算是高唱凯歌,可是他总怕丁太太事过境迁,又反悔起来,总还是落落不合的样子。丁太太先是不得他回来,又怕他辞官,所以什么苛刻的条件,都服从了。 这时丁鸿儒已经不闹脾气,丁太太果然有些反悔。心想真个把梅香让他带上任去,他喜新厌故,哪里还记得我。到那个时候,梅香又未必听我的管。因此,她一过三天,也没有一点儿表示,丁鸿儒一看,心想不好,她竟和我赖起来了,我还是用这种手腕对付她。这天晚上,正是乐家花园演堂会的日子。早两天,就送了光求旧、杨心田、鲍凌云、乐惠民四人会衔的帖子来,请他看戏。 丁鸿儒借着这个机会,正好再躲一躲。到了晚上,就坐车到乐家花园来。只进胡同口,两面的汽车,头尾相接地停着,就只剩几尺路,车子只可以慢慢走过去。一下马车,就见门口临时添的警卫,站了一排军警,和平常地方大不相同。进得大门,就有特派的听差,引到戏场上来。原来这花园里,戏台戏场,都是现成的。不过这次演戏,资本充足,戏场上统通布置了一番。所有那些粗木桌椅,一律取消,全场改作每一位两只躺椅,共一个精式的茶几。端端整整,只设了二三百个座位。每个茶几上陈设着上等的雪茄和纸烟,细瓷壶泡了香茶。 这还不算,另外有几个西崽式的听差,站在一边,预备了啤酒、牛奶、咖啡、水果、汽水、点心等类,要什么,只要和听差说一声,马上就送了来。丁鸿儒走进戏场,因为他是头等客,就有人引他到空椅子上坐下。丁鸿儒一看,北京城里的大佬,除了大总统而外,几乎是全来了。在这一望的当儿,点头弯腰和作揖,真有些来不及,只得含糊一点儿,先行坐下。这个时候,一出武戏刚要完,在丁鸿儒右边的白世芳总裁,笑着对丁鸿儒道:“鸿儒,下面是一出好戏。” 丁鸿儒没有明白他的用意,说道:“堂会戏,哪里还有坏的?” 白世芳道:“堂会戏固然好,这一出戏却好之又好。” 说着把面前洋宣纸五彩精印的戏单子,送到丁鸿儒面前,把身子一歪,左腿架在右腿上,两个指头夹着雪茄,指着戏单子。丁鸿儒随着他的手指头看去,原来是一个小旦主演的长生殿,白世芳把夹着雪茄的指头,在戏单子上圈了几个圈,说道:“这一出戏是我点的,那种唱做,真好,鸿儒,你看了,包你诗兴大发,非作一首诗不可。” 一句未完,白世芳连忙将雪茄放下,拍了几个不甚响的巴掌。丁鸿儒抬头看时,正是主演的小旦蒋天蟾登台了。 凡是白世芳的朋友,这时也都助兴鼓掌。白世芳却偏着头,伸着三个指头,一拍一点,在大腿上拍板。蒋天蟾在台上耍一个花腔,白世芳就把头摇成风车一般,嘴里带着微笑说道:“真好。” 回头看见丁鸿儒,笑着问道:“你看如何?” 丁鸿儒还有什么说得,当然也说“好”。白世芳道:“下面是夏餐霞的《游园惊梦》。” 说到这里回头一看后座上的常春波,离得还远,低低地说道:“那就未免婢学夫人,差得太远。” 丁鸿儒道:“春波那样一个老实人,对于餐霞却是花钱不少。他替国家办事之余,还有这样工夫,栽培脂粉,肆意笙歌。” 白世芳对于常春波是表同情的人,丁鸿儒这样一说,他却有些不以为然;说道:“食色性也,古来圣贤,也是逃不出这一关的。” 丁鸿儒道:“那是自然,不过春波是做得过于一点儿。听说他有一回办公事,要盖那一方小官印,忽然遍找不着,几乎误了大事。后来想起来了,放在随身的皮包里,随身的皮包,就扔在夏餐霞家里,只得亲自坐着汽车到夏家去,才把公事交代。” 白世芳道:“那也许是传闻过甚之词。” 他随口答应了一句,两只眼睛,依旧望着台上。那后面的常春波见丁、白两人望着他说话,以为是什么政治问题谈到他,便踱向前来。恰好丁鸿儒身边,还有一席空地,听差早就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这里。丁鸿儒怕他误会,索性恭维他两句,便说道:“常总长,下面是餐霞的戏是不是?” 常春波听“餐霞”两个字,马上就笑起来,说道:“是的。丁省长也爱听她的戏。” 丁鸿儒道:“我最爱听她的戏。” 常春波笑道:“你这话我有些不相信。正音园我是包定了一个厢的,差不多每天都去,怎样不很看见丁省长?” 丁鸿儒道:“从前我是常听她的戏,这几个月来,因为事情忙,不很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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