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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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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工夫,听见外面的打门声,据丁鸿儒自己想,这一定是命令来了,但是不敢存那种过于浓厚的希望,依旧坐着看书,不过两只耳朵,对于外面的动静,格外注意一点儿。可是心思想到别的地方去,眼睛看着书,也不知书上说些什么。他自己似乎看了好久的书,却依旧未见外面有什么动静,他料定这又不是了。正在按捺下念头去,往下看书,忽然听差在院子里嚷了进来,说道:“下来了,这可是真的了,好了好了。” 那听差不分青红皂白地这样胡嚷,一直往屋里钻了进来。丁鸿儒站了起来,连忙问道:“怎么了?” 听差拿着那张命令纸,递给丁鸿儒说道:“你瞧,发表了。” 丁鸿儒家里,是最讲官场规矩的,听差乐糊涂了,随口说出“你瞧”两个字,话后一想,居然和主人你我相称,简直目无上下,恐怕要受申斥,吓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丁鸿儒却是没有理会,接过命令去,就灯下一看,只见开首一行,就是特任本人为省长的命令,不由得嘻嘻地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我说我得的消息没有错的。” 便对里面屋里喊道:“喂!快起来。命令下来了。” 这是丁鸿儒通知他太太的表示。丁太太睡在里边屋子里,何尝合眼,外边说的话,全都听见了。这时丁鸿儒一嚷,她披了衣裳,就往外跑。丁鸿儒道:“你瞧,这不是?” 说时,随手把那张命令递给听差,听差远以为主人叫他转递给太太呢。双手接着,就要转递。丁鸿儒一看,原来错了,便道:“拿来拿来。” 一手夺了过来,便迎上去,当面念给丁太太听。丁太太一面点头听着,一面用手扣纽扣,闹了半天,也没有扣上一个。丁鸿儒一看,说道:“嗐!太太,你怎样把我的对襟大马褂穿上了?” 丁太太低头一看,说道:“哟,可不是吗?怪不得闹了半天,在大襟上摸不着扣子呢。可是你也怪了,手上捧着一个瓷器笔筒,这算怎么一回事呀?” 丁鸿儒一看,果然不错,笑道:“我还当它是水烟袋呢。” 那听差因为说错了话,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看见大人和太太,这样闹滑稽戏,忍不住笑,才退出去了。 丁鸿儒道:“慢来慢来,我们这时都有些乱糟糟的。太太,你先进去换衣裳,我且抽两袋水烟,镇静一下。” 丁太太换了衣服出来,丁鸿儒也抽了几袋水烟,人就清醒得多。丁太太道:“别的罢了,这事我们得先谢一谢祖先。你自光绪三十三年以来,就没有拿过印把子,无非混一两趟空头差事,今天居然又做起省长来,这是想不到的事。再说现在的省长也就是从前藩台那个位分,要在前清,我们也未必想得到。这都是祖宗的默佑,我们应该谢一谢。” 丁鸿儒道:“使得,家里有的是你敬佛爷的香烛,马上就可以办起来。” 丁太太听说,自是高兴,就把家里一些仆役全吵起来,举行叩谢祖恩的典礼。丁鸿儒是个读书人出身,本来不大迷信,家里供的什么佛像祖先牌位,都是丁太太一手主持,平常他不很过问。今天因为做了省长,依着太太的主张,叩谢祖恩,他借此索性讨太太一点儿欢喜。说道:“佛爷那里,也得谢谢不是。” 太太道:“什么?你也有谢佛爷的日子。我本来就打算先谢佛爷,后谢祖先,因为怕说了出来,惹上你一篇大道理,冲撞了佛爷,反而不妙,所以没提。让明儿个我自己来磕头,这样说,更好了。” 夫妻两人,在这高兴头上,乐得神经错乱,不分什么日夜,马上燃来香烛,顶礼磕头,接上还放了一挂爆竹。这个时候,业已夜深,猛然噼噼啪啪响了起来,把胡同口上的巡警吓了一跳,心想半夜三更,为什么有这种声音。寻声而来,却是丁公馆里。他原知道丁大人是公府里一个顾问,不可当平常人家看。可是半夜放爆竹,关乎治安,事先总得在胡同口上警察阁子里报告一声,免得区里查问起来,好作一个报告。便走上前来,敲丁家的门。听差开开门来,见是警察,便恶狠狠地问道:“半夜敲门,有什么事?” 警察道:“怎么这样凶?” 听差道:“就有这么凶吗?你不打听打听,我们这儿,不比别的地方,这里是省长家里。胡闯,可不成!” 警察听了这话,正想分辩两句,又出来一个听差,喝道:“什么事?我们这里是省长公馆里,不许胡闹。大概你也不知道:刚才命令下来了,我们大人升了省长。” 警察始终没有说一句话,被他一顿吆喝,只得走开了。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丁鸿儒得了省长的命令,连他家里的听差,都像高升了几级。这天晚上,家里人就直闹了一夜。从这天起,那来的贺客,越发是车马盈门,万大人新如夫人的舅太爷,也就一跃而为知县老爷。不知道这个话,怎么传到万太太耳朵里去了,万太太气得两餐没有吃饭,只吃了一点儿燕窝汤,和一点儿火腿稀饭。另外炖了一只鸡,和一小碗银丝面。伺候万太太的老妈子,便告诉万大人,说是太太两餐没有上桌吃饭,要不要请大夫瞧一瞧。万大人一想,看一看万太太脸上的颜色,并没有带病容,就是听她说话,嗓音也是极硬朗的,何尝有病。不过老妈子,既然说太太两餐没有吃饭,不能不去敷衍一番,只得慢吞吞地走到太太房里来,轻轻地问道:“病了吗?” 万太太一个人,斜躺在沙发椅上,看见万大人来了,板着脸,低着头,噘着嘴,一声不响。依着她平常的脾气,少不得又和万大人大吵一场,可是一想,若是像那天一样,把他吓死过去,那怎样得了。所以只好发一种闷气,凭着万大人怎样问,她也不作声。万大人见她不作声,也就不和她计较,捧着水烟袋,慢慢地在屋子里踱着,就走到房门口,意思就要出去。万太太究竟忍不住了,大喝一声道:“慢着!我有话和你说。” 万大人走得斯斯文文的,方要偷出重围,被她这一嚷,吓得心里噗通一跳,便问道:“什么事又生气?” 万太太道:“你娶的那位姨太太,倒让我看一看,究竟长得是怎样一个美人儿,连她当听差的舅舅,你都荐他出去当了县知事,别的还用提吗?” 万大人道:“这是哪来的话,全是你多心,疑心生暗鬼。” 万太太道:“你做了事,还不认账,你也太难了,我就伺候你这些个年月,你也应该把三分良心待我……” 说到此处,哽咽着。便流下泪来。 万大人平生最怕妇人家哭,而他这位太太又是一哭起,带骂带说,带诉冤枉,连成一片的,尤其是叫万大人头痛。万大人一见太太哭了,急得皱着眉毛,只是搓手,不知道怎样好。正在为难之际,听差在外面喊道:“韩都统来了,大人见是不见?” 万大人今天被太太围困在屋子里,正在没有法子出去,难得有这支救兵。说道:“呵!是了,他是为一笔款子的事,来和我商量的。我也不要那个钱了,你就说我病了,不能见客吧。” 听差听说,在窗户外面答应着。万太太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对窗户外喊道:“不许那样说,你说大人就出来得了。” 一面对万大人说:“人家为着送钱来,你不见,倒要在这里撑住,和我赌气吗?咱们有账,回头再算。这个时候,你得出去见客。” 万大人心里暗笑,脸却不露笑容,口里说道:“反正弄了钱来,也过不了舒服日子。” 万太太道:“我都把客留住了,你不去见不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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