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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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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子平道:“我不瞒你,这事原是没有十分确定的,可是鸿儒包围的本事太厉害了,老头子只好答应考量一两天。我就说,既然可以办到,何必还要考量,就发表吧。老头子经不得我再三说,就叫我办稿。我又生怕稿子一搁,又有变化,连忙就发下去,送到印铸局去了。我对于鸿儒,总算帮了一个大忙……” 万大人早懂了他的意思,便答道:“你这一番盛意,我总可以转达鸿儒,叫他替你留两个简任职的位置,你看怎样?” 说时,口对话机说话,眼睛却看着丁鸿儒。那边答道:“那很是感谢。反正我在北京,以后总尽量地帮忙。” 万大人道:“你老哥这样的地位,他就不讲人情也要敷衍敷衍啦。俗言不是说吗,朝里无人莫做官哩。” 何子平道:“笑话笑话。老哥可以顺便知会他一声,今天晚上,命令准可以发表。” 万大人道:“今天晚上,就可以发表吗?” 丁鸿儒在一边听了这句话,吓得心里噗通一跳,脸上的颜色都变了,两只眼睛,瞪着像桃核一般,望着电话机,静等着下面的消息,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也插上前去。接上万大人说了一声道:“呵!今天晚上准发表,好极了。” 说了一声“再会”,就把电话挂上,转身就对丁鸿儒一揖。说道:“恭喜恭喜!命令在今天晚上就要下来了。” 丁鸿儒喜欢得心花怒放,忘其所以,也和万大人作揖道:“恭喜恭喜!” 万大人笑道:“你对我这一恭喜,是一个好兆头,我也要沾点儿喜气吧?” 丁鸿儒这才觉得自己错了,好笑起来。万大人道:“你不要好笑,你对我恭喜是无意的,我可以认为是有意的。因为我有个亲戚,天天望你的省长发表,若是发表,他好托我向你荐一个差事。这不是一喜吗?” 丁鸿儒道:“可以,可以,你的令亲,还不像我的亲戚一样吗?” 万大人道:“小事他还不要,希望做一个县知事呢。” 丁鸿儒正在兴头上,满口答应道:“那是不难。” 万大人一拱手道:“一言为定,就不要我重托了。” 丁鸿儒道:“老哥说什么话,难道这一点儿事,我还不竭力帮忙吗?” 万大人心想,荐一个知事,碰在机会上,两三句话就成了,也是想不到的事。明天见新夫人,这一本卷子,总算交过去了。便对丁鸿儒道:“命令既要下来,老兄有许多事要办理,我就不在此打搅了。明天再来正式恭喜。” 丁鸿儒笑道:“自己人,何必客气,以后还要多仗老哥帮忙呢。” 万大人告辞出去,丁鸿儒满脸是笑容,一直送到大门口。然后笑嘻嘻地走进客厅,对来的客道:“我真料不到有这样快。今天晚上,命令就要下来了。” 所有在座的客,听见这个消息,纷纷给丁鸿儒道喜,又是一阵纷乱。就有人说道:“晚报快要出版了,赶快派人去买几份来看看,报上一定要登出来了。” 丁鸿儒笑得坐在一边,只是摸胡子,并没有作声,他也这样想着,晚报上一定会登出来的。在这里能够久坐的人,本来和丁鸿儒就也有些关系,其间少不得还有一两个心腹之士,于是又把商量了几天的问题,像怎样和军事当局接洽,怎样和地方绅士联络,怎样定一个用人行政的方针,大谈特谈。过了一会儿,晚报买来了,大家就抢着看。不料买了四份晚报,从头一个字,看到末个字为止,并没有载丁鸿儒省长命令,要发表的话,有一张报上,居然还说这个消息不可靠。大家的高兴到十分,却兜头浇了一瓢冷水一般。 当时大家就问丁鸿儒,听到说有什么变动没有。丁鸿儒道:“刚才问秘书长的,决没有什么变动。而且问的,又不是我自己,他也不能说谎。” 大家这样一听,把疑虑就去了十分之五。不过晚报上并没有载明这个事,总怕命令就下的消息,有些言过其实。丁鸿儒道:“这话是真是假,虽不能断定,但是据我个人的判断,真的成分又居多数。因为秘书长说电话的时候,曾托我那朋友,和我要两个缺。若不是真的,他何必那样作伪。” 大家都说,若果如此,那就千真万确了。于是把一团扫下去的兴头,又重新鼓舞起来。丁鸿儒对于别的报纸,本来不很爱看,仅仅地订了一份政府公报,其余都是散买。自从自己有做省长的希望以来,命令稿子来了,便赶紧着要看,以为万一出于不意,竟发表出来了,岂不是一喜。后来又听见人说,命令稿子,由印铸局里印出来,其间有几个钟头的耽误。在这几个钟头之先,还有一种命令很要紧的,比较普通命令,是要快得多的。丁鸿儒听了这个话,满想先睹为快,也就订了一份。天天到了晚上七八点钟,命令也就来了。偏是今天不凑巧,一直八点钟过完,还没有影子。 这时客都走了,丁鸿儒捧着一管水烟袋,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一只手捧着烟袋,烟袋底下,夹着一根纸煤,一只手不住地摸胡子,搔头发,擦大腿。一根纸煤燃完了,又燃上一根,始终还没有吸一筒烟。这样子在院子里走了几十个回转,也不觉得乏。后来实在按捺不住了,心想犯一个嫌疑,打一个电话去问秘书长何子平,那也不要紧。便叫听差打了一个电话到何宅去,偏是何子平又不在家,只得作罢。回头一想,何不打一个电话,问问印铸局,命令到底是发下来没有。自己还怕听差闹不清楚,亲自去叫电话。电话叫来了,那边答应说,刚刚得就快送到了,今天晚上的命令多得很呢。 丁鸿儒听了,觉得这话有些相符,便捧着烟袋,坐在屋子里烧烟。装出不动声色十分沉静的样子。可是他耳朵的听觉,却很注意,只要外面有敲门的,心里就是一动,以为是送命令的来了。可是敲了一次门,又敲一次门,都是送煤球的,送信的,一些不相干的人。等到十点钟,才听见听差说道:“命令下来了。” 丁鸿儒听见,脸色一动,然后咳嗽了两声,慢慢地说道:“拿来,我看看。” 听差忙着将命令送进屋来。丁鸿儒就叫他放在桌上。等听差退出去,赶忙就拿在手里,仔细地一看。这命令稿一大张纸,每一条都是好几百字。什么几等嘉禾章,几等文虎章,什么步兵上校,炮兵中校,人名字和官衔,印成一片黑,从头看到尾,共有两三千字。不但省长的命令没有,比较重要些的官职,也没有发表一个。自从下午万大人和何子平打电话之时起,一直到现在,一个哑谜,方才揭破。由此,不觉得大恨其何子平,心想没有发表就没有发表,何必在电话里说上那些话,岂不是成心开玩笑。这些由政客堆里造出来的人,真是要不得。半夜起坐不安,不知如何是好,这会儿心安了,什么想头也没有,去睡觉吧。无精打采,走进房去,正要脱衣裳,听差跑来站在屋子外边嚷道:“何秘书长电话来了。” 丁鸿儒连忙答应道:“就来就来。” 披着衣裳就来接电话。那边说道:“鸿儒兄吗?恭喜恭喜,命令发表了。” 丁鸿儒知道是何子平说话,便道:“诸承帮忙,但是命令我已看见了,并没有呀。” 何子平道:“那是第一批普通的命令,重要的在第二批里呢。我本来早要打电话过来通知的,因为我早已托万……” 丁鸿儒道:“是是!早已知道了,感谢得很,明日亲自拜访。” 说毕,又不住地道谢,把恨何子平的念头,就丢到华胥国里去了。电话挂上,也不要睡觉了,复又将衣服穿好,拿了一本书坐在灯下看,等命令来。心里想,必要亲眼看见命令,才落下这块石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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