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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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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逢吉觉得能和雁老在一处吃一餐饭,和外人说起来,也是很荣幸的,又忍下去了。三人便一路到前面内客室里来坐。但是李逢吉身上既然发热,皮袍子上的毛,就变了钢针一般,都有些戳人。坐着谈了一会儿,说不出来的难过,只得和雁老作了好几次揖,说了许多“对不住”,说“有事要走”。雁老见他如此,也就不留了。听差送上大衣来,他也只好穿着,和唐雁老告别出来,走到廊沿下,见那大雪霏霏,冷气扑人,十分痛快。 出得大门,坐上马车,走不多路,只见一个乞丐,身上只围了两片麻袋,战抖抖站在墙角下,缩成一团。枯蜡似的脸上,本来一片一片地沾着黑土,加上鼻涕眼泪,齐往下流,刺猬毛似的头发,又沾了许多雪花,哪里还成个人形。他虽然在那里向过路的人讨钱,其实只有哼哼的声音。李逢吉一想,刚才在唐宅,自己穿皮袍嫌热,路边下的乞丐,冷还没处躲,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啦。这一点儿恻隐之心一动,马上就叫马车夫停住马车。自己在身上摸了拿出五块现洋,叫马车夫递给那乞丐。马车夫拿走了,他又道:“回来。” 在五块里拿下两块,才让拿去。 那乞丐接了三块钱,用巴掌托着,看了一看,一阵心酸,忽然大哭起来。李逢吉很是奇怪,便打开车门问道:“你哭什么?” 乞丐道:“我也不知什么缘故。你给我许多钱,我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我看见钱,就不由得哭起来了。” 马车夫骂道:“你这人真是贱骨头,见了钱倒哭,没有钱倒乐吗?” 李逢吉道:“你们没有到见钱要哭的时候,自然不知道得钱要哭的道理。走吧。” 马车夫听说,打着马走了几步,那乞丐又追上来,拉着马车,说道:“老爷,你别走,这钱我不要了。” 马车夫将车停住了,问道:“这可新鲜,要饭的见了洋钱还不要啦。” 李逢吉又打开车门问道:“你为什么不要?” 乞丐道:“我本想拿这钱去估衣铺里,买件破袄子穿。我又一想,我这个样儿,身上带着几块钱,人家不要说我是偷来的?” 李逢吉道:“你这话也很有理。我住在前门外北京旅社,若是有人说你是偷的,或者警察来抓你,你说是我给的,可以当面对证,那就没事了。” 说着给了那乞丐一张名片,又道:“这就是我的名字。” 那乞丐拿了名片,趴在雪地里磕了一个头,谢着走了,李逢吉也坐了马车回家去。 他有个习惯,每日是要作一段日记的,今天他在日记之后,加了几句话,是“钱用得不得当,一万也是白花,钱用得得当,一块钱能做一件大事。钱用得不得当,一万块钱买不到人家一声好。钱用得得当,一块钱可以令人终身不忘”。李逢吉写着,以为是阅历之谈,很是得意。在这几句话旁边,圈了一路密圈。这一晚上,晚饭吃得很有味,睡也睡得极其安适。次日起来,天已晴了,他想起昨天赢的支票,便雇了一辆车,到中外银行来取五十元的那笔款子。 到了中外银行,他下车进去,拿出皮夹子来,先一翻却翻出六百元的那张支票,他依旧叠着,放在里面,另把那张拿出来,在支付处取款。柜台铜栏杆里面一个行员,将信笺代写的支票接了过去,看了一看支票,再又看了一看李逢吉。见他帽子是獭皮的,大氅也有一獭皮领,就拿了一块挂号的铜牌子给他,另外并没有多问一句话。跟着上来一个人,递过一张本银行的正式支票过去,那行员接着支票一看,再看一看这人,穿灰布破棉袍,黑布老羊皮嵌肩,他便问道:“多少钱?” 这人道:“一百块”。行员又道:“你是哪儿?” 这人道:“我是宣南纸社。” 行员又问道:“你是伙计?” 这人道:“不,我是掌柜的。” 他问完了,又仔细向这个掌柜的看了一看,才拿了一个铜牌子往外一扔。这行员拿了支票到里面去,一会儿回来向李逢吉道:“要多少现洋?” 李逢吉道:“全给现洋。” 行员道:“全给现洋?雇了骡子拉,还是大车拉?” 李逢吉道:“我自己带了去。” 那行员笑起来,说道:“自己带了去?不行吧?你支票上多少钱?” 李逢吉道:“五十元呀。” 那行员听他这样说,不由得疑惑起来,便过去和桌子边坐的几位行员商量,又走过一个行员问道:“这款子是你先生自己的呢?还是替别人代领的呢?” 李逢吉道:“是我自己的。” 那行员道:“怎样先生所说的数目不对?” 李逢吉道:“不对多少?” 他道:“那就差远了,支票上是五千元,你先生说的只有五十啦。” 李逢吉听了这话,不由得心里噗通一跳,说道:“什么?五千元!我不信,你拿支票来我看看。” 那行员当真拿着支票回来,交给李逢吉。他接着一看,可不是明明白白写着五千元吗?说道:“呵哟!是我错了,我没有看清楚。” 行员道:“对不住先生,既然有这样一个错误,我们暂且不能付款,等我们打一个电话,问一问行长,才付给你,行不行?” 李逢吉道:“行!老实告诉你们,这是昨日你们行长打小牌赢输的款子。赢多少,我并不在乎,所以连支票都没有看。你们若是问明白了,请你打一个电话到北京旅社二十四号房间,请李先生来取款子,我就派人来取。” 说着他就走出银行来。这银行斜对过,是一家汽车行,他就走到汽车行雇了一辆汽车回家。坐在汽车上,靠在座位的犄角上,昂着头,望着汽车顶,不住地现出微笑。心里想着,有这五千块钱,可以放开手来活动活动了,再借着唐雁老吹嘘吹嘘,一定大成功。就是不活动呢,拿了这五千多块钱回南,也可以办点儿事了。不过还少一点儿,若是再要赌一回,又赢个五千元才好,那时凑足一万,我这一辈子也可以过小康的日子了。又想道:“慢来慢来,赌钱谁有把握呢?若输了怎样办?赌是决不再赌的,莫如在这里面,抽出一股,做一点儿公债。雁老他是十分内行的,跟着他走,总没有错。做得好,两千元可以变成三千元,三千元可以变成五千元,老往下做,一万有什么难处。” 正想得有味,有人叫道:“先生,到了,到了。” 出其不意,李逢吉吓了一跳。睁眼看时,原来已经到了旅馆门口,汽车夫请他下来呢。他走进了旅社。茶房笑着欢迎道:“你回来了,给了车钱吗?” 李逢吉道:“给什么车钱?我是坐汽车回来的,叫汽车等着,一会儿,我还要出去呢。” 说这话的时候,自己觉得声音都大了许多。走回房间,茶房打了洗脸水,给他沏上茶,他一面洗脸,一面发笑。洗了脸,端着一杯茶,靠在睡榻上,想这五千元,要怎样支配。心想那六百元,作为零花是不必计较了,这五千呢。也奇怪,这张五千元的,我怎么这样大意,把他当五十元,设若银行里只付我五十元,我做梦也不知道呢。一面想,一面在身上掏出皮夹子来,打算看一看,那千字和十字,有没有容易看错的地方。谁知那张六百元的支票,还在里面,那张五千元的,却不翼而飞了。皮夹子,都翻转过来,也没有。这一吓,非同小可,他背心一阵发热,汗如雨下,要知道支票失落了没有,请看第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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