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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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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雁老道:“做官是替国家办事,但是办实业,也是替国家办事。我的计划,以后专办实业,对于政治问题,暂不过问。” 唐雁老说这话时,板着面孔,好像对着几百人演说一般,李逢吉也肃然起敬。 这时听得屏风背后,有一个人咳嗽了一声。仔细听时,却有两个人在那里轻轻地谈话。李逢吉趁着这机会,本想说到京来了半年,没有遇着机会,想请督办设点儿法子。如今屏风后有两个人在那里,自己说出来是不要紧,却不知道应当说不应当说。所以他心里尽管打主意,口里却唯唯否否,附和着唐雁老说话。谈了一会儿,唐雁老转到屏风后去了。他去谈了一会儿,亲自走过来说道:“到里边坐坐。” 李逢吉跟他走了过去,见是一个小客室,里面的陈设,却完全换了洋式,左边一套沙发,有两个人对躺着说话。看见他走进,都站了起来。唐雁老指着一个穿古铜色驼绒袍,青缎嵌肩的人道:“这是洪丽源行长。” 又指着一个穿素的人道:“刘子明秘书。” 接上唐雁老也告诉了他们,李逢吉是他的同乡。大家围着一张小圆桌,在沙发上坐下。唐雁老笑道:“下雪的天,无可消遣。这两位要玩八圈,逢吉兄也来一个,好不好?” 李逢吉道:“不会。” 洪丽源笑道:“小玩意儿,何必客气,岂有个广东人不会赌钱的!” 唐雁老道:“你这骂苦了我广东人了。难道广东人都是赌鬼?” 洪丽源道:“虽然不是人人会赌,大概总比别省人会赌些。不然,怎么广东有赌捐?” 唐雁老道:“广东人固然会赌钱,但是你们宁波人也未尝不会赌钱。” 刘子明笑道:“这样说下去,这个弯子可就绕得远了。雁老的牌瘾发了,还是请李先生来一脚。” 他本是笼着衫袖的,说到这里,笼着手对李逢吉拱了一拱。 李逢吉本来就好叉麻雀,因为自己心目中,总把雁老当国中一个柱石,觉得万分够不上和他们在一处打牌。再说他们都是阔人,小牌是不打的,在他们是消遣的玩意儿,恐怕也非自己能力所可胜任。但是不打吧?这里需人孔殷,又怕得罪了唐雁老,十分踌躇。唐雁老道:“只管来,不要紧的。” 李逢吉一听这“不要紧”三个字,明知是唐雁老给他一种保镖的暗示。只得笑道:“那么,我勉强奉陪吧。” 唐雁老正想打牌,因为三脚差一,甚是为难。恰好有李逢吉现成的一个人,所以把他拉上。至于输赢几个钱,那倒不算什么。他见李逢吉答应来,十分高兴,按着铃子,叫了一个听差进来,说道:“在那边屋里摆上桌子。” 他只这样吩咐一句,那听差却很了解他的意思,答应了几个“是”退了出去。一会儿工夫,听差又来,说是已经摆好了。 唐雁老在前走,他们随后跟着。转过了一个房门,豁然开朗,又是一座书室,屋的四周都陈设着书架。这书架的格子方圆长短宽窄,各不一定。随格子陈设着签筒、笔架、书籍。两个书架隔断处,有一面镜子,将镜子一摸,活动起来,原来却是一扇门,走过这扇门,小小的一座精致房间,中间摆着张绿绒面的四方桌,随着桌子四面,安了四张沙发转椅。罩着绿纱的电灯,照着满房发一种淡光,电光下桌子上,铺着麻雀牌,筹码也堆在桌子角上,仅仅是差人入局呢。洪丽源走上前,用手抚摩着牌,说道:“雁老,怎么样?还是原例吗?” 唐雁老一想,太大了,恐怕李逢吉输,那不好办。说道:“照昨日一样吧。总是小一点儿的好,谁也不打算赢谁的钱,混混日子罢了。” 李逢吉听说是混混日子的,放了一半心。再看看那个刘子明,他并没有作声,自己也就没有追问究竟是多大。唐雁老将筹码点了一点,拿起一半,余的分作四股,分在桌子四面,然后就班庄定座。李逢吉恰好坐在唐雁老的下手。他想道:“我常听见说,雁老的本事好得很,胆也大得很,在香港的时候,一张六筒,输了三万六,成为一种美谈,我赢也是今天,输也是今天。但是自己也相信自己有几分把握,总不至于大败。” 这时大家都在点筹码,李逢吉也算了一算,原来是九根红的,九根绿的,十根白的。心生一计,想道:“就此探探口气,到底是多大的牌。” 便拿了一根红筹,向唐雁老问道:“是不是以这个为最大?” 唐雁老道:“对了。红的是绿的十倍,绿的又是白的十倍。” 他这样一说,依旧没有说多大的数目,唐雁老、洪丽源、刘子明三人,是昨日同组的,既然说照原例,彼此当然知道,就忘了李逢吉是个事外之人,没有对他说。李逢吉一想,拼了几百块钱送礼,何必追着问,弄成小家子气象,所以他也就埋着头赌了下去。 李逢吉的麻雀,本来打得很好,今天他格外聚精会神地干,就不断地成牌。前后打八圈,都是李逢吉赢了,大输家却是洪丽源。依着唐雁老,还要玩四圈,洪丽源道:“行里有一点儿事,实在要走。” 大家一见大输家都要走,旁人当然不能拦阻。算一算筹码,洪丽源输了两抵半,刘子明输了两根红筹码,恰好和头钱的筹码相符,他笑道:“侥幸,侥幸,我就给现的了。” 他在身上掏出一个扁的皮夹子,翻出四张钞票,扔在麻雀盒子里。这屋的窗户边陈列着一张小公事桌,唐雁老在抽屉里抽出一张仿古的信笺,就站在桌子边,拿了笔架上的笔,连书带草写了几行字道: 即付来人现洋陆百元。此致神州银行。 底下写了一个签押式的名字,并记着日子交予了李逢吉。洪丽源在怀里掏出一个金表,看了一看,说道:“哎呀,过了半点钟了。” 便对在旁边伺候的听差道:“吩咐我的车夫开车。” 他照样地抽了一张信笺,匆匆忙忙写了一张支票。刚写完,听差抱着一件貂皮大氅、一顶獭皮帽进来,对洪丽源道:“车预备好了。” 他提着大衣上半截,让洪丽源穿上,复又把帽子递给他。洪丽源接过帽子,捧着帽子作揖道:“再会,再会。” 复又笑道:“我几乎忘了。” 便在桌上拿了那张支票,交在李逢吉手里,复又捧着帽子作揖,一边说再会,一边就走。 李逢吉本来是个近视眼,离了眼镜子,几乎看不清楚人。这时,恰好听差拧上一把手巾来。他取下眼镜,放在桌上,一边拿手巾擦脸,一手拿着支票看了一看,在中外银行取款。却是五十元。心里想唯有这银行家善于摆架子,这五十块钱开什么支票。但是他输的应该比雁老多呀,怎样是五十呢。这时人已去了,没法追问。他顺手就把这张支票和那张六百元的支票都放在皮夹子里。这时才觉得屋里太热,浑身都被汗湿透了,身上那件羊皮袍子,也觉得重了许多。唐雁老、刘子明他们是穿着驼绒袍子的,却很安适。低头一看窗子外的雪,大概有一尺厚了。李逢吉倒不怕冷,只希望早早出去凉爽凉爽,便对唐雁老道:“过天再来细谈,我也要走了。” 唐雁老道:“何必忙,外边坐坐,吃了便饭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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