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恨水 > 京尘幻影录 | 上页 下页


  陈斯人一到家推着半掩的木板门,西屋里房东一点儿不知道,那呼呼的鼾声,兀自打窗户眼儿里穿了出来。陈斯人想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这样的人是最快活不过的了。生平不用得防备强盗贼,夜夜可以睡大头觉呢。想着,便把大门关上。这时候,那一轮月亮,已高临树梢。院子里的树,都是稀稀的嫩绿叶子,被月亮一照,地上铺出疏疏落落的影子来。微微的东南风,一阵一阵地吹来。树枝一摇一摆,地上的树影儿,也左右簸动。那些在树叶里面,漏出来的月光,铺在地上,本像一个一个白玉钱一样。这树影一摆,这些漏的月亮,满地乱跑,很有趣味。陈斯人一只手扶着面前的枣树,一只手扶着衣裳领看呆了。

  一会儿工夫,有一块白云在天上飞过,薄薄的掩着月亮光,院子里就暗了好些。恰好吹来一阵风,把那枣树上新开的枣花,扑扑簌簌抖落了下来。云破月来,院子里又陡然一亮。陈斯人正沉吟若有所思,眼前一亮,忽然一惊,低头一看,落了一身的枣花。远处苇塘子里的虾蟆水虫得着露水,唧唧咯咯地乱叫,随风起落,吹了过来。他一个人想道:“这个样子,恐怕夜已很深了。”

  刚才和冯子虚这一夕快谈,真是想不到的事。想到这里,眼看着树荫发呆,只见那树上的枣花,还是有一朵,没一朵,有一阵,没一阵,从树影子里落下来。风也停了,树影子也不动了,远处的虫声,也不很听见了,情景十分沉寂。他又一想道:“今天晚上,莫非做梦,我住在这种地方,鬼也不知道,哪有二十年前的旧人来找我。”

  再一看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和那树上落的枣花,有些动作。真是春意阑珊,落花同梦。随手摸着衣裳,不觉有些滞湿,大概是沾的露水。这时候,身上也慢慢地有些凉意,他才走进房去睡觉。据他原来的意思,本想迟一两天,再去回看冯子虚的。但是到了次日,他怎样也禁不住。上午教了半天书,下午就照着冯子虚告诉他的地点,前去拜访。冯子虚正在家里,没有出去,便引他到书房里来坐。陈斯人一看他家里,虽然不是那样华丽,却也陈设齐楚。心想看这个样子,境况还不坏呢。

  陈斯人坐的地方,正靠着冯子虚的书案,只见面前摆着一本线装的稿本,上面没有写什么题目,只在书面底下写了四个字:过来人语。他想这里面若不是笔记,便是小说。不过他怕是不能公开的东西,也没有看,也没问冯子虚这是什么。冯子虚在一边早明白了陈斯人的意思。笑道:“这是我写着好玩的一本东西。现在写得要完了,正缺少一个画龙点睛的人。自从昨夜在世兄那里回来,我这个画龙点睛的人就有了。大概再重新删订一番,一个月以后也就可以脱稿,那时我还要请世兄看一遍,替我作一篇序呢。”

  陈斯人笑道:“听老伯的话,难道是把我作一个点睛的人,那真成了笑话了。”

  冯子虚道:“不然!天下的是非,是没有凭准的。我作书,我要抬举你,就可以抬举你,况且我这一部书里的人,无非是些势利场中的角儿,要有一个像世兄这样淡泊自甘的人,才可以反觑那班人的卑鄙龌浊。”

  说到这里,冯子虚发了牢骚,又开了话匣,正要往下谈,忽然有个人在院子里喊道:“子虚兄在家吗?吴丰老叫我拜会你呢?”

  一路说着话,这人一路就走进来了。

  陈斯人看时,这人穿着哔叽袍子,青缎马褂,马褂纽扣上,挂着一块金质的徽章。头上戴着呢制的乙种帽子,帽子上也绽着一块子扣大的珐琅徽章。鼻子上架着玳瑁阔边眼镜,胖胖的脸儿,嘴上又养了一撮短胡子,神气很足。他手上拿着一根很粗的带钩手杖,七搠八搠,敲着地下,嘚嘚地直响。他走了进来,一眼看见一个穿破旧衣服的人,在冯子虚屋里,他低着头,却用眼睛从眼镜框子上面,斜着看了陈斯人一番。

  陈斯人起来和他打招呼,他似乎要理不理的样子,将头微微点了一下。冯子虚连忙笑着说道:“我来介绍介绍。”

  先对那人道:“这一位是我世交陈斯人先生。”

  又对陈斯人道:“这位是我老同事,胡居仁先生。”

  经过这一番介绍,彼此又点了一个头,方才坐下。胡居仁取下帽子,往桌上一扔说道:“真忙死我了。今天吴丰老有好几处宴会,他不能到,都请我代表。我来来去去,都坐得他的汽车。”

  说到这里,又笑了一笑,说道:“那公府的卫队,本不很认得我们,有时候进新华门就得盘查出入证。今天坐着汽车,由新华门来去两回,他们都对汽车举枪行礼。我想起他们平日的可恶,我睬也不睬他们。”

  冯子虚笑道:“你坐了总理的汽车,又代表的是总理,他们漫说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就是知道你是什么人,也应该行礼呢。”

  胡居仁用两个指头拧着嘴角上的胡子说道:“你这话也对。”

  冯子虚道:“这样,你是很忙的了,今天哪里还有工夫来找我。”

  胡居仁道:“我有一桩事,早就要告诉你,总是忘了。下个月初一,是吴丰老的生日,我们先得盘算,送些什么东西。子虚兄,你说送什么好?你又送什么呢?”

  冯子虚道:“我和丰老又不十分认识,我送他的礼做什么?虽然蒙卫子青兄在院里给我挂了一个名,我是国务院的门,也没有走过,也没有领过一个月薪水,贸贸然送礼,岂不是……”

  说到这儿,冯子虚将话缩住,改口说道:“岂不是多此一礼了。”

  胡居仁道:“这话也是,但是我的礼却少不了的。我想请你画一张画,要取点儿口气,又要雅致些的。”

  冯子虚本不愿替他们画,因为心里想起一桩事,便笑道:“我就照老兄的意思画一张。不过我平常讲交情,一到了画画,可就六亲不认,言无二价的。”

  胡居仁道:“只要老哥肯画,润笔照送。”

  冯子虚道:“那就好办。一礼拜之内,可以画好,画好了再拿去裱,尽可以赶得上寿期。自然是中堂,不知道要几尺的?”

  胡居仁道:“自然是八尺的。”

  冯子虚道:“那可是要一百二十元呀。”

  胡居仁道:“不多不多!一定照送。我马上还要代表丰老去拜两位客,过一两天再会。”

  说着便戴上帽子,径自走了。陈斯人坐在一边,本想起身送一送,见他望也不对这边望一望,也就算了。冯子虚道:“这人是吴丰声手下,一个三等走狗,简直狂妄得不成样子。我和他因是老同事,他在我面前,所以还客气一点儿。刚才他不是托我画一张画吗?这笔生意,是我给世兄拉的。他们这班人,也不懂得什么好坏,你随便给他画一张,乐得闹他这一笔不义之财。”

  陈斯人心里一想,正想寄一点儿钱回家给母亲,上门的生意,又何必推托,便道:“画是可以画一张,只恐怕画不好。”

  冯子虚道:“我不是说了吗?他们懂得什么好歹,你随便画一张得了。”

  陈斯人道:“那岂不坏了老伯的招牌?”

  冯子虚笑道:“难道你画得还不如我吗?”

  彼此讨论了一顿画,把桌上那本书稿的事,也就忘了。这日陈斯人回去,就动手画起来。他虽然是米氏一派,可是别派的画,他未尝不知,这次他却是用工笔画,画了一张九老图,工整极了。前后画了五天,已经画好,便送到冯子虚家里去。冯子虚一看,连声叫“好”,说道:“这尽可对得住那一百二十元。”

  过了一天,胡居仁到冯子虚家里去取画,他虽然不识好歹,见一张大画,画得那样细致,也以为很好,欢欢喜喜,拿出一百二十元送给了冯子虚。赶忙拿到上等裱画店里,叫他用绫子裱好,又配上几色重礼,在吴丰声的寿期头三天就送去了。管寿礼的这人,正是胡居仁的一党,特地把他这幅中堂,挂在礼堂上令人很注意的地方。

  寿期头一天,吴丰声闲着无事,带着办理机密信札的两个秘书和一个办办散事的参议,走到礼堂上来看寿礼。吴丰声口里衔着雪茄烟,背着两只手,慢慢地踱着。寿堂陈设的东西,珠围翠绕,金碧辉煌,那是不消说的。吴丰声平常好附庸风雅,对于这些东西,却不很注意,只是昂着头看壁上挂的寿联、寿序、绣屏之类。他看到胡居仁这一幅九老图,是仿的仇十洲的工笔画,连连说“好”。旁边两个秘书,都说:“果然好,这样的工笔画,而今不可多得。”

  吴丰声道:“这很像是新画的,难道现在还有这样的能手?”

  一个秘书道:“这样的画,恐怕现在没有人能画,大概是旧画新裱的。”

  吴丰声道:“这也难说,何地无才。”

  那秘书也道:“是!总理说得对。北京是人文荟萃之区,有本事的人,当然不少。”

  吴丰声回头又对那个秘书和那个参议道:“二位以为怎样?”

  二人不约而同地答道:“很对。”

  吴丰声道:“恐怕是南方人画的。”

  两秘书同道:“自然是江浙人才有这样秀逸的笔墨。”

  吴丰声道:“大概还是老手吧?”

  两个秘书一个参议,三人彼此相顾道:“像我们差不多年纪的里面,国粹画画得这样好,决计找不出来。”

  吴丰声一边看时却不见上下款,只是画外绫边里,上下用珊瑚纸标签。上面是恭祝吴总理福寿无疆,下面标准参事上行走胡居仁敬献。吴丰声回头对两个秘书道:“原来是他办的,怎样这画不落款?”

  秘书道:“这大概不是居仁自己画的,是别人画的。”

  吴丰声笑道:“我倒明白了。胡居仁送礼的东西,画的人自然不好落款,免揽了胡居仁的人情。胡居仁明知道自己不会画画,是瞒不过我的,也不能掠人家的美,所以闹个两不落款。”

  大家都附和道:“事情一到总理面前,没有不洞烛无遗的。”

  吴丰声道:“这画画得实好,你们见了他,可问他一问,究竟是什么人画的。”

  有一个秘书道:“这几天他都在公馆里帮忙,总理要是有什么话,可以叫他来问问。”

  吴丰声道:“很好!很好!就可以叫过他来。”

  当时就派了一个听差去,找胡居仁。不一会儿工夫,胡居仁来了,远远地站定,脱下帽子就是一个鞠躬。然后将帽子拿在手上,才慢慢走了过来,吴丰声因为他送了礼,少不得要客气一句,说道:“这次又破费你。”

  胡居仁垂着两只手,深深地把腰弯了一下,说道:“这是应该的。”

  吴丰声道:“这画很好,是什么人画的?”

  胡居仁道:“是居仁一个朋友画的,叫冯子虚,院里他也有个差事,只是不很到衙门。”

  吴丰声便问两个秘书道:“院里有这样一个人吗?”

  两个秘书都说不出所以然,只得答应了几个“是”字。吴丰声也知道他们答应不出来,也就没有再问。便对胡居仁道:“我喜欢这样的画,你请那人还给我画几轴。至于润资,我总可以比别人多送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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