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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子青道:“学米画的人也很多,这陈斯人不见得就是虚翁说的这人。”

  冯子虚道:“哪!这画上还有一个证据呀!你瞧,这一块图章,不是小松轩主吗?当年我那老友的图章,他就用的是四松轩主。而今‘四’字改了一个‘小’字,当然是他的哲嗣了。哈哈!这话越说越像,不料今日已见得了故旧的下落。快活快活!”

  卫子青见他这样欢喜,也是高兴。说道:“那么,我就叫我的汽车,送虚翁到他寓所去访他。”

  冯子虚摇手道:“不用不用!我自雇胶皮车子去找他,那样大吹大擂地闹,恐怕他还躲着不见呢。”

  二人又谈了一会儿,当天冯子虚照着卫子青的话,去找陈斯人。

  当他到了陶然亭,已经是黄昏时候,好容易七问八问,才访到一个小户人家。这时天色渐渐昏黑,那东边半轮新月,横挂天空,在空地上虽看不见月色,可是有树的地方,淡淡的风,吹着树摇动,已经有点儿依稀的影子。这人家的一双白板门,半开半掩,冯子虚正要打门,只听见一阵吟哦之声。仿佛是“月破黄昏,帘里余香马上闻”。一会儿又好像是“楼上黄昏,马上黄昏”。冯子虚想道:“这地方哪有会念词的人,这一定是陈斯人了。”

  便将门轻轻敲了三下。一会儿工夫,走出来一个老头儿,在月色朦胧中,对冯子虚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先生你走错了吧?”

  冯子虚道:“请问你这儿住着有一位陈先生吗?”

  老头儿道:“不错,我这里有一位陈先生,您找他吗?”

  冯子虚道:“请你进去告诉一声,说我是卫子青先生那边来的。”

  那老头儿进去了一会儿,陈斯人一只手拿着玻璃罩子灯,一只手掩着灯光,踱了出来,问道:“哪一位?请里面坐。”

  便招呼着冯子虚到他北房正中屋子里去。冯子虚走进去一看,倒也干干净净,左壁上挂一张没弦的古琴,右壁上挂一个干葫芦,中壁挂了一轴半破的中堂,是卧雪图。两边一副对联,是:

  扫地焚香盘膝坐,
  开笼放鹤举头看。

  下面落着酒肉和尚的款。屋子中间,只有两个草蒲团,一个矮木几,什么东西也没有。陈斯人把灯放在矮几上,就和冯子虚分宾主在草蒲团上坐下。冯子虚道:“世兄你还认得我吗?”

  陈斯人仔细看了一看,说道:“有些仿佛,却记不起来。”

  冯子虚笑道:“你把在南京的事一想,就记起来了。”

  陈斯人恍然大悟,说道:“莫非是冯家老伯?”

  冯子虚哈哈大笑道:“到底你的记心不坏,居然想起来了。”

  陈斯人赶快站了起来,重新作了一个揖,说道:“我竟不料今日和老伯会晤,这一别有十多年了吧?”

  冯子虚哈哈大笑,也站了起来。复又叹一口气道:“我们在一处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今日在这古屋昏灯之下相会,真是古人诗上所说的话,相对如梦寐了。”

  陈斯人道:“正是这样我也决料不到这时能会到一二十年前的老前辈。”

  冯子虚道:“令尊呢?”

  陈斯人道:“不在多年了。倒是家母还健康。”

  二人重新坐下,谈起旧事,十有九样是变更了,冯子虚着实慨叹一番。陈斯人笑道:“老伯来了这么久,我还没有烧茶给老伯喝,真是大意。不过我这里地方荒僻,连水火都不方便,怎么办呢?”

  冯子虚道:“今日遇到旧人,痛快得很,你不必烧茶,有现成的凉水,倒一杯来喝就行了。”

  陈斯人道:“不必,我书架上还有十个梨,拿来请老伯吧。”

  冯子虚道:“很好!很好。”

  陈斯人走进自己房里,拿一个旧的大瓷盘子,盛着十个梨,一把雪亮的裁纸刀,一块儿拿了出来,盘子放在矮几上,两个人对坐在蒲团上,一面削梨吃,一面谈话,非常痛快。

  冯子虚道:“我今天在卫子青那里,看见世兄的秋雨图,是米家嫡派,很可以问世。若是每月能销个三张四张画,不比教读宽裕得多吗?”

  陈斯人叹了一口气道:“老伯有所不知,这个我试办过的,白糟蹋纸钱罢了。小侄除了几个穷朋友外,和各界都是生疏的,靠友朋介绍,那是不行。也曾听得人说,琉璃厂劝业场各文具店里,可以代卖字画,我曾画好了,亲自到店里,托他们代售,他们柜上的伙计,看了一看图章,说道:‘怎么没有听见这个人?’我说就是我自己画的,他们对我浑身上下一看,都笑了起来。老伯,你想!人要不是泥塑木雕的,怎样忍耐得住?后来我一想,我又不想传什么名,和这些商人争什么气。过了两天,我又走过一家,说这是一个江南画家画的,在京没有出名,不卖什么大价钱,一两块钱一张,也就卖了。幸喜那掌柜是个识货的,他说你留下吧,搭着卖卖也好,可要四六分账。我想已经画好了,拿回去也是白放着,只得搁下。谁知放了三个月,也只卖去一张。价钱是一块,四六分账,我只得了六毛。是我气不过,把寄售的画,全拿回来了。老伯!你想!这卖画的生涯,怎样做得出去?所以这两年来,连朋友找我画扇子也设法辞了,免得丢丑。”

  冯子虚听一句,叹一口气,他手上正削一个梨,听到末了,啪嚓一下,把手上的梨削成两半边,一半边掉在地下。然后用手将大腿一拍道:“这个年头,‘公道’这两个字,应该取消。”

  陈斯人笑道:“那也不算什么。我想像小侄这样的人,在这种时代,靠两句旧书,能够混饭吃,也就心满意足了,还有什么不平。”

  陈斯人虽这样说,冯子虚依旧着实慨叹一番。谈了半夜的话,两人都不觉有倦意。还是陈斯人想起,说道:“这荒僻地方,夜静了,走路很不方便,老伯可以回寓,过一两天,我再去奉看。”

  冯子虚哈哈大笑,站起来说道:“这一夕话痛快已极,我也忘了回去了。”

  陈斯人道:“这地方没有电灯,路不容易认,乘着月色,我送老伯一程吧。”

  冯子虚道:“很好!”

  说毕二人走出小屋,踏着月色,往北而走。一直到了人家稠密的地方,陈斯人才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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