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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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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秀峰笑道:“我们是穷措大,没有抽过好烟,自然要细细咀嚼一番。不然,花了你一块二毛钱,又不充饥,又不解渴,又不知道是什么味儿,不太冤吗?” 刘子厚道:“不要取笑我吧。这也不算好烟。你没有听见过吗?从前有一位虞总长,每天要抽五十块钱的雪茄。中国买不到这么好的东西,还要打电报到外国去买,你又当做何感想呢?” 周秀峰道:“谁能和他比,他十几年来久在官场,是奢侈出了名的人。” 刘子厚道:“不要谈了,我们走吧,时候到了。这次游艺会,没有一项不出色,我们不要耽误了,好的没看见。” 刘太太听见说,已经披上外衣,刘子厚搀着她一只胳臂,周秀峰在一边跟着出来。这时,外面已经满街灯火了,远望公使馆后身的跑马场,一片雾沉沉的,天色已是十分黑暗。坐上汽车,更不耽搁,一直就到平安戏院来。院门口一片小小的敞地,已经停满了车子,刘子厚道:“我们来迟了不是?里面大概都满座了。” 三人进到里面,坐在包厢里,往楼上下一看,果然人满了。一看散座上的客,有一半是外国人。就是中国人里面,又有三分之二是穿西装的。更有一层,在座的男客,身边不带着女眷的,竟没有几个。周秀峰笑道:“唉,我不该来!” 刘子厚道:“那是为什么?” 周秀峰道:“你看,这里面的人,一个个都带着花团锦簇的爱人,叫人看了,又是嫉妒,又是羡慕。” 刘子厚还要说话时,台上一场跳舞已经过去,换了钢琴合奏。于是楼上楼下,陡然肃静起来。他挺了挺身子,又整了一整领结,牵了牵衣襟,注意着台上,就往下听音乐了。 这个当儿,周秀峰心神一定,就觉得有一阵浓郁的脂粉香,不住地直袭鼻端。原来包厢下面散座里,前后有五六位艳装的女子,倒有两个人拿出粉镜来,低着头,只顾向鼻子两边抹粉。刘子厚偶然一回头,见周秀峰的目光直向女座上看,不觉露出一丝微笑。正在他微笑的时候,却有一个女子站起半截身子,半偏着,向这边包厢里微微一鞠躬。周秀峰先倒是愣住了,后来看见刘子厚也和她点头,这才知道他们是朋友。因为刘子厚在发笑之时,曾把目光对着自己注意了一番,笑容兀自未休。心想不要是疑我看人吧!于是,也就装着不知,只看台上的游艺。游艺场中的光阴,好像大年夜放花盒子一般,眨眨眼就过去的。 不久,一切游艺都已演完,最后是几个外国人合串的一本独幕剧。这些人都是临时练习的,毛手毛脚,一点儿趣味也没有。周秀峰皱着眉对刘子厚道:“我要先走一步了。” 刘子厚道:“这种好机会,你愿意失掉吗?” 周秀峰道:“这种机会算了吧,我失掉一百回,也不足介意。” 刘子厚道:“你对她不满意吗?” 周秀峰道:“他们这简直是胡闹。” 刘子厚无故碰了一个钉子,正自不好意思,这时听到他说出他们两个字,才知道他误会了,笑道:“你是说台上的戏呢!我说的机会,是我们先说的那件事。” 周秀峰听了,不免心里一动,那目光早是闪电一般,向座上的女客看了一遍,远远看去,觉得个个都好。心想,子厚要介绍的,到底是哪一个呢?刘子厚见他目光四射,不由得在一旁微笑。周秀峰道:“子厚,你给我开玩笑吗?” 刘子厚笑道:“你别着急,再等几十分钟,这个哑谜,就可以揭破了。” 他说话时,目光一直向前,没有望着周秀峰。周秀峰也就随着他的视线,向前看去。只见他所注目的地方,正是刚才对他行礼的那位女郎。在这种盛行剪发的时候,她竟留了一头漆黑的头发,扭着辫子,挽了一个蝴蝶结,身上穿着豆绿色的上衣,罩着蟠桃领的杏黄坎肩,黑的光髻之下,鲜艳的衣服之上,露出一截光脖子。这虽然坐在侧面,看不见她的脸色,只看这种颜色的调和,就觉得这人是很美的。若是有这样漂亮的女人做夫人,那自然是一生的幸福。不过看她很华丽,能够和我先做朋友吗?刘子厚尽自由他去出神,并不理会。一直到了戏已闭幕,满园子人散场了。刘子厚和那位姑娘点了一个头,又将手招了一招。她会意,也点头相答,一会儿工夫,就到这边包厢里来了。她依次和刘子厚夫妇握了握手。刘子厚便低垂着手,向周秀峰这边一伸,做个介绍的姿势,说道:“这是密斯脱周,我们在美国的老同学。” 然后,又转过身来,照样给周秀峰介绍,说道:“这是密斯黄,我们同乡。” 周秀峰正要点头行礼,黄女士早伸出一只雪白的胳膊来。他这才知道人家慨然地让他握手,于是半鞠着躬,用手托住黄女士四个指尖,微微地摇撼了几下。就在这一摇撼的时候,只见她第四个指头上戴了镶着一粒很大钻石的戒指,在那手腕上,有一只最新式的手镯。这镯子是用极细的金丝编成两条平行金链,两条链子的中间,连缀着无数的翡翠瓣儿。一瓣翡翠之下,又垂着四五分长的金线穗子。穗子的末端,缀着芝麻大的小玩意儿,像虫鱼花草用具之类。 这一刹那间,周秀峰虽不能看得十分精细,因为是初次见识的珍品,脑筋里就把这镯子的模样深深地记下来了。黄女士含着笑容,倒很觉无事似的,回头却去和刘太太说话。这时,周秀峰因她站在身边,只觉粉香馥郁,熏人欲醉。再冷眼看她的脸色,白里泛红,真是苹果般。一笑,眼珠在深黑的睫毛里一转,另有一种媚态。若不是座客全已散了,他真愿意在这包厢里多坐一会儿。 刘子厚问道:“密斯黄是坐车子来的吗?” 黄女士道:“今天晚上,家父有事,自己坐去了。遇见了密斯脱刘,那就很好,我可以搭你的车子了。” 说到这里,对着周秀峰眼珠一转,笑道:“啊哟,这里还有一位贵客呢,也许是要送的吧。” 周秀峰笑道:“密斯黄请便吧。敝寓离这里很近,一拐弯儿就到了,用不着坐车子呢。” 黄女士笑道:“我是后来的,应该要让密斯脱周。” 刘子厚笑道:“他倒说的是真话。他住寄宿舍,离此不远。” 黄女士笑着和周秀峰点了一个头道:“谢谢。” 周秀峰一想,这事并不用着谢我。现在要怎样答复人家,倒觉得是无词可措,也就模模糊糊对人家一笑。刘子厚夫妇走出包厢,黄女士也在后面跟着,于是一同坐上汽车去了。 周秀峰离了平安戏院,一个人独自走回去。这个时候已经有一点多钟了。御河桥两岸,没有一个行人。天上既然没有月亮,这里的路灯,又隔着很远一盏,柳树丛中,越发是黑漆漆的。柳条被晚风吹着,向两边一扬开,中间露出一条闪动着许多星光的东西,和天上的星光倒映着。到了这里,倒觉得风吹在身上有些凉意,这境地更觉得清冷。正行中,呼突呼突,觉得有一种声音送入耳鼓。及至走近,看见一点黄色的光,贴着地,慢慢过来。两下相遇,原来是空着的人力车,想是车轮滚着浮土,那光,是破车灯呢。一个车夫将车把夹在胁下,拖了车子过来。黑影之中,轻轻地问了一句:“要车?” 周秀峰没有作声,摆了摆头。其实车夫并没有看见,悄悄地拖着车过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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