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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太平军安民 在这种严肃的气氛里,天明寨上的练勇,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安。那些人暗地里互相传说,因之不到二更,满山壮丁,传说遍了,一齐走到前寨高处,看太平军营的灯火。立青先是不曾留意,后来发觉前寨门一带,各处都站立着壮丁,三五成群,唧唧哝哝地说着话。他一口气跑回家去,就把情形向凤池报告。凤池躺在地单上听着,猛然坐了起来,两手一拍大腿道:“大势去矣!” 立青道:“爹不用灰心,据我看来,也不过偶然的事,山上粮食快光了,大家本来有些着急。现在山下面又是这样闹哄哄的,心里不安的人,要探听一个究竟,也是人情中事,不见得他们就有什么变心。” 凤池道:“治军的人,讲个军心似铁,大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现在大家心里先有了不安,明白一点儿说,就是怕了敌人。这样的军心,还能指望他们打仗吗?” 立青道:“这话自然是实情,不过山上的人,经过了几次大仗,都像自己骨肉一样,偶然有点骚动。不见得就把历来同生死共患难的心,给全变了。今天晚上,已不能做什么事。到了明日,我想请爹把他们召会到一处,开诚布公讲一会儿话。他们就不谈什么忠义,只凭爹这一层面子,那倒也不能说出要走的话。” 凤池道:“若是用面子来维系人心,这局面也就崩塌得快了。” 立青站在旁边,可没有敢说话。凤池也是沉静地想了一会子,因道:“除了你所说的,也没有第二个法子。我明天早上,且试上一试吧。” 凤池说完了这话,心里头是感到有许多说不出来的苦痛,默默无语,不能把话接下去。立青垂手站立着,也不知道应当说什么话是好,父子两人,悄悄地相对。山上究竟是山上,虽然在山冲里,添了许多人口,然而到了这深夜,什么声音没有,便是茅檐下落下两片树叶子,也都可以听得出来。就在这时,有一点儿风吹过来,却夹了一种吟吟的哭声。凤池偏了头听着,问道:“这是什么人哭?” 立青低声道:“这是朱家伯母和她家大姑娘哭。有好多天了,她母女两人,总是在深夜里呜呜咽咽地哭。以先还有人去劝说她们,到了现在,成了每天晚上的规矩,大家也就懒得去劝了。” 凤池手按了膝盖,慢慢儿地坐了起来,两手扶了立青,点了头说声道:“你扶我到外面去。” 立青道:“她们是哭惯了的,劝得了今天,劝不了明天。” 凤池道:“我不劝她们,我要到外面去站站。把胸里这口闷气,舒爽一下。” 他不等立青说完,已是先行向外面走着。立青知道他心意已决,只好随在后面微微地搀扶了他向门外面走去。到了门外面,满天的星斗在三面山峰顶上,随了那半空里的晚风,微微地闪烁着。那山上的老松树,微风吹动,一阵一阵,发出一种江河里波涛汹涌的声音。凤池昂头四处看过之后,不免咳嗽了两声,立青道:“外面风凉得很,你老还是回去吧。” 凤池没有作声,只是昂了头向天空看着。一只手扶在立青的肩上,一只手便去慢慢儿摸着自己的胡子。立青知道他每次赏玩风景,那就是深沉地在想着心思。因之静静地站在一边,不敢多说什么。 凤池看了一会子天色,便向立青问道:“你觉得我们这样困守在山上,还有什么出头之日吗?” 这句话,问得立青心里一动,想了一想道:“那自然是没有什么出头之日的。但是我们上山的时候,也就看准了这里是一条绝路,我们是为了气节而来,并非是为了出路而来。既是困守在山上,有死而已,别的还说什么?” 凤池听了这话,这就连连点了两点头,因道:“你到底是我的儿子。但是你有一个廪生父亲,教你读了七八年孔孟之书。这山上的练勇,却不是廪生的儿子,又没念过七八年书的。这死字只能望之于你我,不能望之于他们。我刚才听了你说,朱家伯母那种哭音,显然是带了一种怨恨之声。以朱子老那样道义高尚的人,也不能化及妻孥,别家的妻孥,更是可想。山里粮食充足的话,守山那已是艰难的事。现在山上已经到了吃麦麸野草的时候,那还能够支持多少日?这是其一。 再说到长毛,他们浩浩荡荡东下以后,料着官兵是抵敌不住的。他们在山下骂阵,说是天王已经在南京建都,起初我是不肯信。但是看到他们从容围着我们这寨子三四个月之久,并没有官兵在他们后面来剿办,那显然是东南半壁,没有官兵过问了。这次石达开带了大兵由东向西来,前几天这山下就有了消息,而且军容很盛地,由山下经过。我想着,长毛果然要盘驻南京,他必定要固守武汉。武汉不守,官兵由上流向下进攻,那是成语说的建瓴之势。现在石达开西去,必定是下得这着棋,既然下了这着棋。那洪秀全已经盘踞南京的话,绝不能假。形势是这样,我们向后看去,怎样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呢?” 立青道:“我们原来的意思,自然是想得一个机会,有兵来救我们,最近一个月以来,都觉得我们没有这个指望了。大家全都想定了,迟早是一死,就等着死吧。山上的粮食,现在虽是干净了,但是树皮草根,总还可以吃两个月。等到树皮草根也吃完了,我想在山上的练勇都想到非冲下山不可的了。那个时候,做儿子的,先不要命,愿意带了他们,舍死忘生地下山去冲杀一次。什么是舍生忘死,简直就是去送死。因为我想着,古来田横义士五百,他们一个个自尽,显然很是壮烈,但是不值得,只是白送了五百条命。儿子的意思,是要到最后一天,也不能白死,总要和长毛拼一拼,我们死一个,一定要他死两个。尤其是汪孟刚父子两个,忘恩负义。到今日,他们竟是和我父子两个作对。我要捉到了他们,先把他们数问一阵,然后亲自动手,把他们的头割了下来,祭我们由山上死的这些练勇的亡魂。” 凤池听说,只淡淡地笑道:“孩子话!” 立青道:“儿子自然是见识浅,只能见到这里为止,也只能说出这一点道理来,爹一定还有比这好的计划。” 凤池道:“你所说的话,也就是我以前谈到过的,守山的下策。我以为这条下策,那是以前的话,现在不行了。死节不屈,是士大夫之流所不能坦然行之的。你倒以为,来自田间的练勇能够像五百义士爽爽快快去自尽吗?” 立青默然了一会,才道:“这也是实情。不过不自尽的话,到了吃尽树皮草根的时候,他们将何以处之呢?” 凤池道:“这个你何须同他们发愁?死的反面是什么,你想一想就明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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